[小说连载]柯尊解的中篇小说《酸枣沟》(6)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酸枣沟
柯尊解
6
鬼节过后,麦颖就觉得很对不起枣妮她娘,觉得无法面对这个四十岁的女房东。她想回城了。她找到肖坦说:“我真不该打听人家的隐私。”
肖坦却轻松笑着说:“没有事的。那个故事,当年在这一方传得沸沸扬扬的,路人皆知,怎么会是隐私呢?”
麦颖说:“可我看到枣妮她娘,就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窥探者。”
肖坦说:“可你要是这么走了,人家肯定就会猜,是不是她有什么地方对你招待不周啊,要不然,你为什么突然要提前回城呢?”
麦颖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肖坦,犹豫着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你替她这么想,也是对的,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这时候真不能走。”肖坦非常真诚地拉着麦颖的双手,深情款款说:“你得帮我。我的度假村正在招揽客人的紧要关口,前期的投资和宣传工作耗费了我那么大的精力,要是招揽不到客人,我就全线崩溃了!我发动了我所有的人脉资源,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连小学同学中有点能力的,我全都用上了,连我爸爸妈妈舅舅姑姑的所有关系资源都被我用上了。现在总算有了第一批客人,你来了又突然要提前回城,别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哩,我怎么向那些客人解释啊?”
麦颖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肖坦却又坏笑着说:“听我说亲爱的,贝雷跟枣妮,正玩得难舍难分哩,你怎么可以忍心生生拆散一对小鸳鸯啊!”
麦颖叹着气说:“要是能像孩子们那样清纯,该多好啊。”
肖坦说:“好啦,亲爱的,别长吁短叹啦。我送你回酸枣沟,顺便陪你去探访一座神秘碉堡。”
麦颖问:“什么神秘碉堡?哪儿有神秘碉堡啊?”
肖坦笑着说:“别说你不知道,就是本地的人,也很少有人留意。这是我的保留节目,准备到下半年才正式开发。就在你们村口东首的山头上,有座抗战时期修筑的碉堡,至今保存完好哩。”
麦颖的情绪,一下子又被肖坦点燃了,她跟着肖坦回到酸枣沟。
早上麦颖出去的时候,就叮嘱贝雷,先要把日记写完了,才能出去玩,而且还交代枣妮一定要监督贝雷。贝雷就在堂屋的大方桌上摊开作文本,摆开了架式准备写日记。可是,当太阳照过天井沟的时候,外面的知了就越叫越响亮,越叫越热闹,好像满世界都是它们歌唱的声音。这嘹亮的知了大合唱,严重干扰了贝雷写日记的思路,他想出去抓几只知了回来再写日记。
枣妮说:“麦颖小姨说了的,你还有五篇日记没有写,今天的日记不写完,你不能出这个门。你要知了,我替你去捉几只回来。”
堂屋的墙上挂着两只尖顶的麦草草帽碗,都没有帽沿,被两根布带子连接在一起,像一副风镜似的。枣妮曾经告诉过贝雷,那就是准备给牛拉碾时戴的“眼罩”。枣妮把那副“牛眼罩”取下来,就跑出去捉知了。贝雷就追着问:“你拿‘牛眼罩’去干嘛?”
枣妮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给你装知了啊!”
可没一会儿,她却在小堰沟里大叫:“贝雷,快出来,我踩到一只小乌龟了!”
贝雷听到呼叫,箭一般飞跑出来。
堰沟堤上全是一丛挨着一丛的黄荆树,那些身材矮小的黄荆树枝叶间,有数不清的知了。不过,不是那种灰褐色的大个知了,而是那种绿色的小知了。它们只比苍蝇稍大一点点,可唱起“知了”歌来,却比大个的褐知了还响亮。枣妮很容易就抓了几只绿知了,扣在两只帽碗里。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见堰沟的流水里有一只小乌龟,她端着草帽碗,腾不出手来,就跳下堰沟,轻轻踩住了小乌龟。
贝雷也跳进水沟里,从枣妮的脚板下,抓到了那只小乌龟。
回到家里,枣妮让贝雷把小乌龟丢进水缸里。小乌龟见了那么多水,立即就伸出了小脑袋凫起来,它想顺着缸沿爬出来,可它太小了,爬不了几步,就又掉进了水缸里。
枣妮却把扣着绿知了的两只草帽碗塞到贝雷手里,说:“你拿一下。”
草帽碗里不知道扣了几只知了,它们在里面大概是关急了,“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贝雷接过那两只草帽碗,就想打开来看看。可他刚打开,嗡的一声,绿知了就振翅飞走了两只,吓得贝雷急忙把两只草帽碗扣得紧紧的。
枣妮从楼上取下来一把麦草,很快就编成了一只一寸多见方的麦草笼子,她小心翼翼地把草帽碗里剩下的三只绿知了装进去,就放在贝雷的手边。
贝雷一边玩着麦草笼子里的绿知了,一边开心地写日记。
麦颖与肖坦一起回来,进门看见贝雷把作文本和笔都丢在一边,却在一心一意玩麦草笼子里的知了,就有些生气了,大声说:“贝雷,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贝雷玩得正高兴,他一只手掌心里托着那只麦草笼子,眼睛盯着笼子里的绿知了,却用另一只手把作文本子挪到麦颖小姨面前,说:“日记写好啦!”
麦颖翻开作文本,252格一面的作文本,竟写满了两面半。这可能是贝雷写得最长的一篇日记,他把他跟枣妮捉绿知了和小乌龟的事情,全写进去了!
肖坦看过那日记,也忍不住着实把贝雷夸奖了一番,说:“贝雷,太棒啦,你这篇日记,可以拿到晚报的《希望之星》上去发表啦!”
麦颖连忙跟肖坦说:“那好啊,我让贝雷认真抄一遍,你帮他发表吧。”
肖坦说:“没有问题,你让贝雷抓紧抄一遍。过两天,又有几位新客人进度假村,晚报的记者会跟着一起来采访,我让他们把日记带回去!”
麦颖就立即张罗着要贝雷抄日记,贝雷却恋着他手里的绿知了,说:“我晚上再抄行吗?”
麦颖有些生气了:“不行,为什么要等到晚上?”
贝雷抬头望了肖坦一眼,心里就怪这家伙多事,本来这篇日记可以得到麦颖小姨表扬的,叫肖坦这么一折腾,反而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了。
肖坦看懂了贝雷眼神里的不友好,就朝麦颖笑笑说:“你忘啦?我们说好了带贝雷枣妮去探访神秘碉堡的啊。”
枣妮一边往灶屋里走,一边说:“你们去吧,我还要煮猪食哩。”
贝雷也跟着枣妮走,说:“枣妮不去我也不去,你们两个去好了。”
肖坦很宽容地笑着,说:“枣妮,还要你带路哩!”
枣妮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外面还有很大的太阳,她给每个人找了一顶草帽,自己却拿了一把砍柴刀,领着大家往山上爬。村里的人大半去了很远的城市,剩下的老老小小,好多年没有人上山砍柴了,原来上山的小路,都长满了藤蔓荆棘,被湮没得看不见踪影了,枣妮就在前面为大家砍出一条小路来。
到了山顶上,真的有座水泥碉堡,露出地面一米多高。
贝雷见了碉堡,就觉得又新鲜又惊奇,看到一个洞口,就贴近去俯下身子,伸头往里面瞄,枣妮一把拉住他:“离远一点啊,你知道里面有多龌龊啊!”
贝雷愣了一下,问:“这里面也有吊死鬼吗?”
枣妮说:“不是啊,是真龌龊。你看看门都快被土封清了,多少年没有人进去过的,你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啊?”
麦颖也感觉阴森森的,说:“怎么会在这里修座孤零零的碉堡呢?”
“这是国军的一个笑话。”肖坦笑了笑,说:“这个笑话被历史淹没了,早就没有人知道了。我也是在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1955年版的一本《抗战史料汇编》上偶然看到的。老实说吧,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不光是非物质遗产葛巾,还有这个荒唐的历史笑话。酸枣沟在清末出过一位比省长还大的官,他在碾房前面建了一座庄园,三进九重,三十六面天井,大小九十八间房子。1941年,国军征了那些房子做军队的粮库。头一年守粮库的团长姓吴,他让他的士兵全都换上百姓的装束,也不操练,也不站岗,全部分散到周围十里之内的二十二个村子里,跟农民杂处在一起,各处派暗哨。酸枣沟的六个山头他就布置了六十六个暗哨。但外面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有驻军。这一年一点事也没有。第二年换了个姓李的团长,他一来,就把军队整治得很正规,一团人马集中驻扎在三个大村,互为犄角,拱卫着酸枣沟。团部驻扎在酸枣沟,每天吹号出操,站岗放哨,在两边山上挖战壕,又在最高的山顶上修碉堡。鬼子的飞机发现了碉堡就感到奇怪。这个地方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修碉堡干什么?再侦察,明白了,是粮库。立即就派飞机来,也不炸他的碉堡战壕,直接把那座庄园炸得片瓦不存。”
这个故事,枣妮也是头一回听说,她从小上山砍柴就知道有这样一座碉堡,但她没听说过那两个团长的故事,她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从小长大的酸枣沟,原来还有那么大一座庄园。贝雷不喜欢肖坦,便也不肯认真听肖坦讲故事,他绕着碉堡的墙根,饶有兴趣地寻找,想找到一点什么。绕碉堡一圈,有一条浅浅的沟,大约是以前护卫碉堡的壕沟,有一块地方像是铺了砖块水泥,光秃秃的只从砖缝里长出稀稀拉拉的柴草。有一只小动物,竟就在那片砖缝里寻找食物。
贝雷惊叫起来:“枣妮,那是什么东西啊?”
枣妮就在贝雷身后,说:“刺猬,别惹它!”
听说是刺猬,贝雷立即就冲向前去,想要逮住它。
小刺猬居然毫无畏惧,全身的刺炸开,正面迎战冲来的贝雷。
麦颖和肖坦也闻声赶过来了,他们跟贝雷一样,望着浑身炸刺的小东西,不知如何下手了。枣妮却摘下草帽,朝天空抛去。正要迎战贝雷的刺猬看到天上飞过来一道影子,急忙收缩全身,就地打个滚,竟然仰面躺下,露出一小块白肚皮。天上的草帽落下来,刚刚好就把它罩住了。
大人孩子齐心合力,终于逮住了小刺猬。
意外逮着了一只小刺猬,大家就兴高采烈回家。
进了家门,肖坦故意问贝雷:“你知道枣妮为什么向天上抛草帽吗?”
贝雷不知道,就跑过去问枣妮。
枣妮将刺猬放进了一只装鸡仔的篾笼子里 ,说:“它怕老鹰,见到天上老鹰飞过来,就打个滚,把自己的肚皮亮给老鹰啄。”
“啊?”贝雷又惊又急,转头望着笼子里的刺猬呵斥:“你怎么这么傻啊!”
肖坦却笑着说:“它才不傻哩。枣妮说的,有一点不对,刺猬紧急时仰面露出白肚皮,不是让老鹰啄它,而是在伪装自己,想骗过老鹰。”
麦颖认为肖坦说的更有道理,她看到那只可怜的小刺猬在篮子里瑟瑟发抖,就拉过肖坦说:“这家伙一定吓坏了,得给它喂点水或食物。”
肖坦说:“我也不知道它吃什么啊。”
麦颖就打开手机,上百度去查。
麦颖上百度的时候,肖坦的手机也响了,他接完电话就陡然变了脸色,好像呼吸也变得很困难了,惊惊慌慌对麦颖说:“出大事了,我得马上回镇里。”
麦颖不知道是什么事,却感到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便也惴惴不安。
到了第二天下午,枣妮她娘先得到了消息:酸枣沟在佛山打工的人出了工伤事故,死了两个人!
四天后,肖坦才把那两个死者的骨灰捎回了酸枣沟。
恐怖像阴云一样,就在一瞬间笼罩了酸枣沟,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在焦虑不安中忍受着煎熬。那两个人是亲兄弟,哥哥叫秋生,弟弟叫槐生,在村里只有一个远房的三叔和三婶,再没有别的亲人。哥哥秋生出娘胎就坏了一只眼睛,一生没娶,就想挣钱帮着弟弟槐生娶个媳妇。兄弟俩都没读过书,跟着别人装电梯,什么都不懂,据说是槐生按错了一个什么钮,从二十三层掉下去,秋生伸手要去拉弟弟,结果两条命都丢了。
一个小小山村,猛一下有两个壮汉子在外面暴死,骨灰盒就摆在那里。全村就被极端的恐怖吓傻了,吓哑了,连狗都不敢叫了。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缺少男子汉的山村,本来就虚弱和胆怯,现在就觉得满村都游荡着秋生和槐生的鬼魂。即便是大白天,即便是大太阳底下,老人与孩子也把门户关得严严的,更不敢随便出门,每个人都吓得喘不过气来了。
枣妮娘就偷偷跟麦颖说:“帮我求求她肖大哥,请个道士来超度一下,要不然,酸枣沟过不了这道坎。”
肖坦很为难。他走进酸枣沟,也感觉到有股阴森森的冷风扑过来,吹得人背脊冷飕飕的。大白天里,他甚至也不敢一个人走进背阴的村巷。这对度假村当前的工作是一种严重的挫伤,他也渴望着能扫荡一下这样的恐怖阴霾。可请道士做法事道场,毕竟是迷信活动,他怎么好公开支持呢?他把他的苦衷告诉了麦颖,说:“你让枣妮娘去找秋生的远房三叔,请他出面办丧事,村里可以从死亡赔偿费中拿出一部分钱来,给他作办丧事的费用。”
枣妮她娘就赶快去找死者的远房三叔三婶。因为能分到一些死亡赔偿,远房的三叔和三婶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也愿意出面张罗两个侄儿的丧事。只是三婶又提出来不肯哭丧,她对枣妮她娘说:“我年纪大了,又有病缠身,怕哭不得了。村里能不能再出点钱去请两个哭丧婆。”
枣妮她娘说:“三婶,这个话,我不好再向村里说了。”
枣妮娘心里的话,不方便直说,你好歹是个婶娘,拿了村里给的钱,还要村里再出钱请哭丧婆,太没道理了。
三婶却纠缠着枣妮娘,说:“法事至少要做三天,你瞧瞧我这身子骨,只怕办完他们的丧事,就得办我的丧事了,你们至少要请一个哭丧婆,有两个人好歹也能轮换歇一下。”
枣妮她娘也真的怕那老太婆连哭三天丧,会弄出事情来,就又转过去求肖坦,再从死亡赔偿费里支点钱请个哭丧婆,替替三婶。
肖坦不懂这些事,就问:“请个哭丧婆要多少钱?”
枣妮她娘想了想说:“三十块钱一天,三天,大概要一百块钱。”
肖坦心里烦透了,说:“就这样吧,给他一百块钱,让她自己去找哭丧婆。”
钱落到了实处,三叔就请人在草坡下紧挨着碾房搭好了丧棚。槐生秋生是在外面凶死的,骨灰盒不能进屋,灵堂也只能设在野外的丧棚里。当天,就有一个老道士带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道士进了门。老道士指挥小道士四面挂好神像,正摊开纸砚写招魂幡和灵牌的时候,出岔子了。
两个新亡人的灵牌上要写上孝子的名字。而且做道场的时候,还需要这两个孝子端灵牌。秋生槐生都没有老婆,哪有去找孝子呢?这时候,有两门亲戚就找到丧棚里来了。一家姓贺,是秋生舅舅的继子。贺家表哥把他十一岁的孙子带来了,要给秋生端灵牌。另外一家姓田,是秋生姨妈的儿子,田家表哥也把他九岁的孙子带来了,要给槐生端灵牌。
三叔却坚决反对,三叔觉得贺家田家是来分钱的。三叔想,肥水不落外人田,要端灵牌的,酸枣沟有同宗同姓的子侄。可是,酸枣沟的同姓子侄却要三叔明确表态,可以给他们分多少钱。三叔不敢随便应承,就去问肖坦。
肖坦愤怒了,说:“我给你们两个字:休想!”
贺家表哥田家表哥听了这话,全都愤然离去,说是再也不认这门亲戚了。村里与三叔、道士最后商量妥协,改革一下老规矩,灵牌由那两个小道士代端,但每个小道士要给五十元劳务费。这一百块钱,也得由肖坦出。
吃过午饭,老道士戴了顶方形的儒生帽子,穿上了道袍,锣一响,老道士便高声呼唤:“急急如敕令,亡灵近前啊——”
听到锣鼓鞭炮声,贝雷就闹着要去看热闹,枣妮娘很是为难,拦着说:“贝雷,那是超度亡魂的地方,没什么好玩的。”
贝雷却央求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听枣妮说,那些道士还会穿上道袍,边唱边舞很热闹,让我去看看,行吗?”
麦颖似乎也想去看看,说:“我也没过做道场是什么气派。”
枣妮娘望着麦颖犹豫说:“那种地方,阴气太重了,你们真的不能去。”
贝雷一定要去看热闹,麦颖知道拦不住,就跟枣妮娘说:“大白天哩,我陪着他去吧,这种事,在城里是看不到的。”
贝雷却又过去拉着枣妮的手,说:“枣妮,你不去吗?”
枣妮娘想了想,说:“好吧,我们一起去。不过,说好了,到了那里可不兴乱钻,我们四个人要站在一起。我说回家,你们就都得跟我回家。要不然,我决不能答应你们去!”
丧棚里面并没有棺木,香案上只供着用白纸写的两座灵牌。虽然是晴天响日,棚子里点了很多香烛,烟雾缭绕,光线有些阴暗。但贝雷很快就被丧棚里四面悬挂着的神像吸引了。那些彩绘的神像,有的慈祥,有的凶恶。有几个脑袋长得像山的恶鬼用锯子锯一个赤祼着重身的男子,血淋淋的;另外有几个恶鬼正捉住一下人要往油锅里扔。
棚子里用长长的白布和几把椅子扯起两道条幅,每一道大概有十米长。枣妮娘说,那是道士给亡魂搭的“奈何桥”。老道士手里拿着一面小孩玩具似的小铜锣。那小铜锣只有拨浪鼓那么大,被系在一只小圆框里,再安了支长柄。老道士左手举着小铜锣,右手拿着敲洋琴的琴竹一样的东西,他闭着眼睛,走一步敲两下,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唱些什么。两个小道士披麻戴孝,一人举一支招魂幡,双手还要端着灵牌,跟着老道士后来,也是哼哼唧唧。
三个人就在那两条白布中间绕过来绕过去。
有个女人穿了一身白棉布衣裳,腰里系着稻草绳,一只尖尖的白帽子,把她的头和脸遮得严严的。她伏在香案上发出嗷嗷的哭叫声,那哭声很恐怖,很古怪。哭出来的句式完全一样,先是“嗷——”的一声长嚎,拖得又长又尖,突然就“啊哈哈”打好几个旋,打完旋之后,又像吃得太饱似的打个很响亮的嗝。打完这个嗝,就又从头开始,“嗷”地一声长嚎。
贝雷听了也有些害怕。他偷眼看到那个女人长嚎的时候抬头拍一下香案,伏下去一会儿,再仰起脸来“啊哈哈哈”打旋,打完旋又伏下去打嗝。然后就是重新抬头拍香案长嚎。他就惊恐地感觉到,那个女人不是在哭,而是在怪叫,像一个疯子发出的狂叫。
贝雷正吓得心慌,却看到那个女人突然停止了怪叫,朝贝雷这边看了一眼,竟然就起身钻进了那些神像后面。 没一会儿,伏在香案上痛哭的女人,突然跑到了枣妮娘身后,扯住枣妮娘的衣襟说:“他嫂子啊,讲好三十块钱的呀,他们怎么只给我二十块呀?”
贝雷吓得目瞪口呆。
枣妮娘掰开那人的手,一边躲避一边小声催促说:“你放心,少不了一分钱,道士过去啦,你快过去哭啊!”
那女人一边往香案那边走,一边嘟囔着:“少了,我找你啊!”
贝雷偷偷问枣妮:“那是谁啊?”
枣尼说:“哭丧婆!”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