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巧越:《二荷花史》探考——兼论与《小青记》之关系

《二荷花史》是岭南木鱼说唱中的名篇。在清初,受金圣叹评点贯华堂才子书之影响,木鱼书也形成了自己的才子书体系[1],其中尤以钟映雪批点的“第八才子书”《花笺记》与“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最受岭南民众的喜爱。正如伊维德在《剑桥文学史》中所言:“《二荷花史》的篇幅是《花笺记》的两倍。虽然也属于才子佳人故事,却是一部更具有野心的作品。”[2]

《花笺记》、《二荷花史》薛汕整理本的确,这部广东歌本不仅情节更加连贯紧凑,文中尚有大量的诗赋曲词[3],歌词文采在木鱼书中独占鳌头,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才子之作”。最早注意到这部说唱作品的是郑振铎,他在《中国俗文学史》中简略介绍了《二荷花史》的故事梗概。自薛汕于1985年出版了校订本,仅香港学者陈锦波对这部作品做了专题研究,杨宝霖与谭正璧等虽也在有关木鱼书的研究论著中谈及此作,但大多作为引述例证。近年来,随着俗文学研究的兴起,愈来愈多的学者将目光投向这部岭南说唱作品,并从方言音韵、文本研究与人物分析等角度做了探讨[4]。但是,他们大多以出版时间较晚的丹柱堂本和五桂堂本作为研究底本[5],既未梳理其版本体系,也没深入分析文中的批语,更少有学者注意到《二荷花史》与其他木鱼书之间的联系。笔者在英国访学期间,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访得华翰堂《新订九才子二荷》,此书乃该作存世的最早版本。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本文将在版本比对的基础上,以批语中提及的“俗本”作为切入点,梳理其版本流变历程。另外,将此作与德国巴伐利亚图书馆藏的华翰堂版《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木鱼书进行交叉比对,不仅可了解《二荷花史》的创作缘由,更能挖掘两部作品间的互文性,进而深入探讨“第九才子书”的影响与意义。

一、《二荷花史》的版本流变情况

《二荷花史》共有四卷六十七回,是成书时间较早的木鱼书,它与《花笺记》也是仅存有点评本传世的岭南说唱歌本。此书主要讲述南海书生白莲因夜读小青诗集有感,梦见青娘以并蒂莲相赠;经历重重波折后,白生与裴丽荷、何映荷二女终成眷属,他又纳婢女凌烟与名妓紫玉为妾,共享天伦之福。这是典型的“四美联欢”才子佳人故事。

《二荷花史》插图除上文提及的丹柱堂本与五桂堂本,此作尚有华翰堂、萃英楼、醉经堂与以文堂四种版本,详细信息参见表1:表1  《二荷花史》各本之版本信息卷端题名版本信息收藏单位与索书号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封面:新订九才子二荷/华翰原本/钟梅村先生批定绣像四幅,乾隆癸丑序四周单边,双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10行28字,间有腰批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四卷)RM c.358.e.1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萃英楼)封面:新批绣像第九才子二荷/光绪壬辰年重镌/莞城教场街萃英楼藏板/梅村钟映雪先生评订绣像两幅,爱莲主人序四周单边,单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9行28字,间有腰批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四卷)K/844/302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丹柱堂)封面:原批评九才子二荷/省城丹柱堂藏板/咸丰丁巳季秋重梓/钟映雪先生校定/圈点无讹 买者细认四周单边,单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9行28字,间有腰批国家图书馆(仅存三、四卷)102748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醉经堂)封面:九才子二荷花史/醉经堂绣像两幅,爱莲主人序四周单边,单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叶9行28字,间有腰批复旦大学图书馆(四卷)724702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以文堂·丹柱堂)封面:九才子二荷花/以文堂目录卷端下方题“省城丹柱堂藏板”绣像两幅,爱莲主人序四周单边,单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9行28字,间有腰批中山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第4-1扎(缺卷三)台北傅斯年图书馆N002-001(四卷)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五桂堂·丹柱堂)封面:九才子二荷花全本/五桂堂/好唱南音  机板正字目录页书口下端题“丹柱堂”绣像两幅,爱莲主人序四周单边,单鱼尾,上下栏下栏半叶9行28字,间有腰批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四卷)851.9   88葡萄牙东方博物馆(四卷)79 CHI ER=581マレー大学(四卷)C.059[6]通过梳理此书的版本信息,不仅可以了解《二荷花史》的版本演变历程,结合文中的评点文字,更可深入探考该歌本的流通与接受情况。(一)华翰堂原本在上述六种版本中,尤以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所藏的莞城华翰堂本最值得关注,这是《二荷花史》目前存世的最早版本。

华翰堂本《二荷花史》封面此版采用朱砂纸作封面,上方题“钟梅村先生批定”。钟梅村,即东莞文人钟映雪,字戴苍,据《东莞县志·人物略》载,他在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又举孝廉方正,均力辞不就”[7]。据华翰堂本序言末署“乾隆癸丑岁仲冬前三日书于樵西”之信息可推知,钟氏点评此书的时间不会晚于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此书封面既标注“原本”,它的刊刻年代距此亦不会太远。对比其他版本,华翰本的版式更为工整,印刷也相对清晰,全书没有漫漶现象。但是,此版的唱词有大量的俗字与别字,在表达上也不如其他版本通顺达意,以以下两个例子略作说明:“二荷发端”倒罢清樽理罢琴,偶行芳径见苔侵。(华翰堂本)倒罢清樽理罢琴,偶行荒径见苔侵。(萃英楼本)“检阅回书”行近碧兰轻一看,只见满径苍苔尽石痕。去迹去踪深复浅,丁时想起细思寻。(华翰堂本)行近碧栏轻一看,只见满径香苔尽屐痕。去迹来踪深复浅,丁时想起细思寻。(萃英楼本)在第一个例子中,既然幽径已长出了苔藓,这便暗示此路久未有人来访,因此,“荒径”的表达就比华翰堂本的“芳径”更为妥帖。在“检阅回书”一节,映荷、丽荷二人偷偷潜入白莲房内搜取诗笺,白生半路折回,发现门前的苔藓有被踩踏的痕迹,推测“香径行经苔藓软,係佢轻轻玉步印来闻”。既是苔藓上有脚印痕迹,“屐”即木鞋,故“屐痕”比“石痕”更能传递出这一潜在信息;此外,其他版本“去迹来踪”的表述也较华翰堂本的“去迹去踪”通顺。

《二荷花史》题词从上述两例的对比可知,由于华翰堂本的发行年份较早,难免有文字讹误与表达不顺之处,这或许反映了此作早期的文本形态(即未必是刻印中的疏误);在华翰堂本的基础上,后出的版本加以润饰修改,使《二荷花史》的文字更加雅驯达意,内容更为通顺,进而完善了这部“才子之作”。(二)《二荷花史》的版本流变历程由于刻印木鱼书的多为民间出版机构,故藏板在书坊间转用的现象十分普遍,新的书坊会将藏板上的旧书坊名号剔除,但在内文中偶有保留。正如梁培炽所言,“由于这些书肆的生意兴衰,先后的辗转相让,藏板的几经转手”[8]。因此,广东的木鱼书,其封面的书坊名号往往与内文标示的藏板机构不符,《二荷花史》亦是如此。经比对,其馀五种《二荷花史》均在华翰堂原本的基础上作了文辞润饰。以文堂本与五桂堂本的目录页皆遗留了“丹柱堂”的名号,这应是书坊接手藏板后,未将上一任出版机构信息完全剜除之故。在《二荷花史》现存的版本中,只有广东省中山图书馆的萃英楼本(光绪壬辰,1892)与国家图书馆藏丹柱堂本(咸丰丁巳,1857)标注有出版年份。值得注意的是,在“特荐平辽”一回,其最后一句仅华翰堂本与萃英楼本作“愁畀番鞑闻威胆尽惊”,其馀四种皆将“鞑”字剔除,以避清朝统治者为关外民族之忌讳。因此,萃英楼本的刊印时间虽要晚于丹柱堂本,但其文本形态更接近于华翰堂原本。在上文提及的六个书坊中,仅华翰堂与萃英楼是东莞的出版机构,其馀四个书坊皆坐落于广州。

《东莞木鱼书》据《二荷花史》唱词中的方言词汇可知,此作应出自东莞才人之手,最早也流传于莞城地区;流传至广州后,当地书坊购置藏板并刻印发行。由于省城的监察制度相对严格,文中那些为清朝政权所忌讳的字眼则被删去,但它们在莞城书坊出版的版本中却得到保留。在木鱼书中,这种因出版地域的意识形态管控而产生的文本差异,并非个例。英国人汤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在1824年出版了《花笺记》的中英对照本Chinese Courtship,由澳门印刷所承印。此书的原文有“番”、“胡”等字,而在同时期广东内陆书坊刊行的版本中,这些字眼都被剜除。美籍学者梁其昌指出,此译本的出版地在“葡萄牙殖民势力伸张的地方,入清时汉满的对峙可能没有其他地方那么敏锐”[9],所以,相对宽泛的制度环境不仅让汤姆斯可以接触到保留作品原貌的早期刊本,而“汤版本的敏感字眼也似乎得到外商势力的保障”[10]。这些木鱼书中细微的文本差异,是了解清代岭南书坊运营境况的重要线索。(三)《二荷花史》中的“俗本”探考钟映雪在批点《二荷花史》时,多处提及“俗本”与“原评”,这亦暗示在钟映雪点评这部歌本前,尚有另一个版本流传于世。据统计,《二荷花史》的点评共提及“俗本”14处[11],“原评”25处[12],“坊本”、“刻本”、“一本”与“抄本”各一处。通过整理这些评语,亦可一窥《二荷》歌本的早期形态。

《二荷花史》插图从钟氏评语可知,“俗本”的文字表达、情节设置与艺术价值远不如存世的点评本,它不仅多次用“丑绝”评价此本,在“若云邀玩”的眉批中更谓其添笔“令人欲呕”。“乔妆珠女”一回,白生装扮成卖珠娘探芳,向二荷娇娘兜售珍珠,其中有一句唱词为“正係出在水国鲛人眼里藏”。在《搜神记》中,南海鲛人之泪可为珍珠,但“俗本”却将“鲛人”写作“蛟龙”,亦难怪钟映雪谓其“可笑”。而“俗本”的情节设置与传世本亦大有不同。在“若云邀玩”中,钟氏批语谓:“俗本于传言后,此篇前添入三折子。始读之,复能辨是赘笔。”[13]而在“月下盟心”一回,眉批有云:“坊本原分两篇,谓作一大篇为当,上半在盟心题前写,下半在盟心题后写。”[14]据此,“俗本”不仅行文累赘,在情节设置上亦略显拖沓。另外,在“紫玉托身”一回,珠娘探芳表明要为名妓紫玉与白生牵线搭桥,紫娘听后便感慨“正係红豆朴将来过水,相思千万莫丢沉”[15]。此言既表达出她找到托付之人的欢欣,亦流露出对妓家身份卑微的忐忑,但如此生动的刻画在“俗本”中均被“一一抹去”。这个“俗本”现在虽已不可见,但从“世间偏有此一种人,解作解事,妄改他人文章,可恨可恨”[16]的批语可知,它应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删改写而成。

《二荷花史》题词纵观批语中提及的原评,绝大多数都是人物评价与心理活动解读。相较之下,钟映雪的批语则更为丰富,除了评价《二荷花史》的文辞与情节,他会结合自身的感受作批点,还将此作与《花笺记》、《西厢记》与《牡丹亭》等作品进行比较,立意与深度都更胜于原评。综上可知,《二荷花史》成书以后,曾有人在原本的基础上进行修改与点评,这个“俗本”因语言鄙俗与结构拖沓而未能传世。在如今可见的版本中,华翰堂《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刊刻年代最早,文字略显粗糙;而馀下五种版本的文辞均在原本基础上经过修改,但只有莞城萃英楼本保留了华翰堂本中较为敏感的“鞑”字。据各版的信息,在丹柱堂刊行《评点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后,其印刷书板又辗转为以文堂、醉经堂与五桂堂所翻刻印行。从清代至民国初年,这部粤语唱本持续为多个书商所出版,既反映该作品的受欢迎程度,也揭示了广府书坊的“市场化”运营生态。

二、与《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之互文性探考

《二荷花史》的发端,源于白生夜读小青诗集,感慨红颜薄命,后梦见蕊珠仙子以并蒂莲花相赠,进而引出后面故事。《二荷》歌本与小青事迹息息相关,却甚少有人注意到木鱼书《小青记》,更未深入探讨这两部歌本之间密切的联系。德国巴伐利亚图书馆藏的《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索书号:L.sin.I 72)是已知的唯一存世本。此书封面题“小青记”,其封面的花边与华翰堂本《二荷花史》相同。四周单边,白口,单鱼尾,半叶10行21字。书中的“玄”字有缺笔,以此避康熙帝之名讳,故其刊行年代应在1662年之后。

华翰堂本《小青记》封面其故事情节与张潮《虞初新志》所载的《小青传》最为接近,但女主人公为李氏而非冯氏。艾伯华的《广东说唱文学》与崔蕴华的《欧洲图书馆藏清代俗曲珍本四种辑考》皆著录此书[17],但二者都未注意它与“第九才子书”的关系。将《二荷花史》与《小青记》进行比对,不难发现两个文本在人物、唱词与主题三个方面,都有互文性。(一)人物设置在《二荷花史》中,男主人公白莲,字青友,号怜香,其名号亦暗藏作者深意。“莲”即“荷”,又如钟氏的眉批所言:“可相借一青字,虽从青莲撰出,然亦妙与小青关合。”[18]“青友”亦有小青之友的内涵。此外,《小青记》的卷首下端题“东官怜香子手著”,“东官”表明作者为东莞人,“怜香子”又与白莲的名号相同。这两部作品是否出自同一作者之手,尚有待考订,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九才子书”的创作的确是受《小青记》启发而来。钟映雪在《二荷》之序坦言:“作者借其姓名,述其行事,载之为书。”《二荷》歌本将白莲塑造成一名形象几近完美的才子,除了满足书生们对仕途与婚恋的幻想,更是借其怜香惜玉之故事,弥补小青未得知己疼爱之悲惨命运,以此疏解《小青记》所营造的郁郁悲情。

《广东木鱼书研究》在《小青记》中,小青曾两次感慨“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她在死后,得王母垂怜,被封为蕊珠仙子,列居仙班。在《二荷花史》之篇首,白生所梦见的青衣女子即为蕊珠仙子,她为白生深夜撰书悼念之事所打动,“想起此情难以报,只有一朵并蒂荷花欲赠君”,这所赠之并蒂莲便是“二荷”,意指裴丽荷与何映荷两位女主人公。因此,当白生于裴府再遇二美之时,便惊呼:真係并蒂如同玉一双。因而想着春前事,分明梦见小青娘,与我并头花一朵,体来好似这般妆。[19]《二荷花史》作者为主人公所起之名,不仅与情节的开展相关联,更契合了“杨枝水”与“并蒂莲”之内涵。(二)唱词除了在人物设定方面参照《小青记》歌本,《二荷花史》的许多唱词亦多有借鉴与化用之处。《二荷花史》最富才情的便是“白郎十愿”一回,白生当时虽居住在裴府,不仅没有机会见到佳人,而且他通过抚琴与吟诗所表之心意也未得到回报,故写下十愿词聊以慰藉。钟映雪在此回眉批写道:“分明是脱胎《闲情赋》来,而亦从小青‘愿为一滴杨枝水’悟出。”

广东人民出版社版《二荷花史》而在《小青记》中,青女对着池水自我吊影,感慨自己命薄无福,其中“藕係未断前身叶,莲姓将胎入上水”两句唱词,在“第九才子书”中多有化用。如《二荷花史》中,白生便是莲胎的化身。蕊珠仙子赠花时曾对他说:“轻盈惟此可酬君,他年若得根成藕,须向瑶池证夙因。”在白生建功立业,迎娶四美后,青女再次显灵点化众人,白生遂感悟“哩下好无见我根成藕,话我回头尤未见收韁”,意寓“莲胎化藕”,暗合《小青记》唱词之蕴意。除了化用之法,《二荷花史》与小青歌本均有部分唱词从别的经典作品转引而来:《小青记·愁探更筹》寂寥几度谁偢问,衿寒枕冷晓风凉。正是蛾眉淡去思张敞,春色飘来忆阮郎。[20]《二荷花史·入耳关心》若係眉痕淡去思张敞,春色飘来忆阮郎。个时就係迟敲了,回思空惹恨茫茫。[21]其中两句文字相近的唱词,均从《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的“休直待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化用而来。汉朝的京兆尹张敞,每日都为夫人画眉,“张敞画眉”亦有形容夫妻感情和睦之意;“阮郎”即阮肇,为《幽明录》中所载之人物,后人借其指代与丽人结缘之男子。在《西厢记》中,张生引出张敞、阮郎的典故,向红娘表达自己对莺莺的慕恋。小青独居孤山,也渴望得到如张阮二郎那般的怜惜,故以此唱词自怜;而二荷娇娘闻琴而生孤寂之愁,婢女凌烟便借此劝慰两位小姐切莫错过意中人。

《西厢记》邮票《二荷》作者的引用之意,即是借白生与裴、何娇娘之美满,弥补小青之遗恨。(三)主题思想《小青记》与《二荷花史》的创作主题亦具有互文性。怜香子在《小青记》的开篇便表明了自己的创作初衷:埋没风流千古恨,怜香惜玉有同情。数代艳妆堪屈指,品评当日几名媛。[22]他因读到小青故事,哀红颜薄命,故将其改编成木鱼书,以此劝慰世间男子应当怜香惜玉。《二荷花史》的主题思想虽更为丰富,但其仍以惜玉怜香作结:泽遗后叶尤昌盛,甲第相连直至今,宫墙俎豆人如许,皆係惜玉怜香所报云。[23]作者有意将白家后世的福泽绵延与亨通仕途,归结为白生怜香惜玉的回报,巧妙地呼应了《小青记》的主题。此外,在《小青记》的结尾,羽化登仙的蕊珠仙子对冯夫人言:“奉劝妇人唔好妒忌,由夫纳妾性要从容。”而《二荷花史》则有意安排了裴、何二人主动将名妓紫玉接回家中的情节。二荷娇娘的大度与冯妻的善妒形成鲜明对比,这亦是两部作品之间的互文。小青一生所求,便是惜玉怜香郎,求而不得,抱恨而亡;白生尊重女性,最终迎娶四美同乐。这两部木鱼歌本,一悲一喜,前作之憾,后者补之,交相呼应的主题,亦是对世间男女的一种劝诫。

《广东木鱼说唱史研究》从上述的交叉比对可知,《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与《第九才子二荷花史》有着密切的联系,后者的创作因前者而起,它们在人物与唱词方面有明显的互文,并通过主题互补的方式起到劝导百姓之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木鱼书最初均由华翰堂刊行,其中的内在交流亦反映了岭南民间出版业的运营生态。清中叶起,各书坊为了吸引顾客与招揽生意,会聘请职业写手创作系列化或主题相关的俗曲歌本。譬如,佛山近文堂曾刊行《玉龙太子走国阴阳扇》、《银合太子走国》与《刘秀走国》等“走国”系列木鱼书,五桂堂则出版了诸如《仁贵归家》、《征西全本》与《征东红衣记》等讲述薛仁贵故事的说唱作品,其中的文字与内容也互有化用与借鉴。但是,鉴于书肆的兴衰与印板的交换,同一部木鱼书会有多个书坊的刊行本,此间的内在联系也泯没在时代变迁之中。随着海外稀见藏本的发现与补充,这张隐藏在民间出版业下的文学互动网络渐渐得到显现,其中的交流与演变是中国俗文学生命力盎然的重要源泉。

三、《二荷花史》的影响与意义

《二荷花史》因其雅俗兼赏的文辞、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与不落俗套的情节而广受欢迎。作为岭南说唱文学的瑰宝,它不仅对广府的俗文学作品有深远影响,文中大量的方言词汇更是研究清代东莞语言特征的宝贵资料。(一)对广府俗文学作品的影响《二荷》歌本于岭南地区传唱不绝,不仅同体裁的其他木鱼歌本多有借鉴与化用,更有龙舟歌与粤剧由此衍生出同题材的曲艺作品。“第九才子书”对广府俗文学之创作有深远影响。

五桂堂刊本《二度梅》《二荷花史》的唱词文采斐然,其后的木鱼歌本多有化用之处,其中尤以《番宝名琴》(德国巴伐利亚图书馆藏有莞城明秀堂本)与《二度梅》(有丹柱堂本)最为明显。陈锦波已详细论述《番宝名琴》的借鉴细节:秀兰娇娘假扮男装至尹府借琴, 其中“为环探姐无亲眷,想扮珠娘效探芳”两句,便借白莲妆扮为卖珠女探芳,点出反串的情节;而描述尹行烟与婢女尽鱼水之欢的文字,则由《二荷》“悬挂色牌”的唱词化用而来[24]。而由清代白话小说改编而成的木鱼歌本《二度梅》,亦有多处化用第九才子书。从表2可知,《二度梅》“相思染病”之唱词,与二荷娇娘与婢女四人前往白生书房搜诗的描写高度相似;而《二度梅》“重台哭别”的文字描述,与《二荷》“闺阁谈心”之女儿家闺房密语十分雷同,所表达的内涵亦相差无几。表2  木鱼书《二度梅》化用《二荷花史》之比对华翰堂原本《二荷花史》丹柱堂藏板《二度梅》搜取诗笺琴从玉案横斜放,书在香筵历乱堆。相思染病琴从玉案横斜放,伤心泪滴砚池塘。闺阁谈心在木愿为连理相,在禽愿作水鸳鸯。愿在鱼中为比目,在花愿作并头妆。若係在人就愿为夫妇,等可相亲相爱度韶光。重台哭别在木愿为连理树,在禽愿作雁中群。愿作鱼中为比目,在花愿作并头根。若係在人就愿为夫妇,但能如此遂同盟。此外,《二荷花史》是典型的“四美同欢”才子佳人之作,投射出清代书生的幻想,后出的《四美同心金锷记》等木鱼说唱作品在情节套路上亦有所借鉴。除木鱼书外,《二荷花史》对其他广府曲艺文学的创作亦有所辐射,粤剧《二荷发誓》与《二荷找珠》便是取材于这部才子书。粤剧《二荷发誓》(有台北傅斯年图书馆藏以文堂两卷本),由“被哄遇生”与“月下盟心”两回演变而来,敷演白莲在花园向何丽娘倾诉衷情。此剧下卷的末端题“尚有二荷找珠发誓全套,日后乃出”,由此可知,香港中文大学钱穆图书馆藏《二荷找珠》与此应为一个系列。

《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录与研究》《二荷找珠》从妙趣横生的“乔妆珠女”改编而来,这是木鱼书中最早出现的反串,不仅粤剧有所取材,龙舟歌也有同名的唱本。在清代,岭南地区的书商会从长篇的木鱼书中节取最精彩的片段,在重新排版或改编后刊行,以此迎合民众的阅读需求。对《二荷》歌本的“摘锦”,既说明这个故事在粤语区深受欢迎,也反映出这部作品对广府俗文学的深远影响。(二)宝贵的方言语料库《二荷花史》雅俗共赏的语言十分具有特色。对比同为才子书的《花笺记》,其唱词的地方色彩更为浓厚,许多语料成分仍为东莞方言所使用,是研究莞宝方言与粤语发展的重要资料库。这部木鱼歌本的语言,既有典雅的稀章绘句,也不乏通俗的方言俚语,其中尤以婢女凌烟与绮琴的唱词最为生动。在“园亭步和”一回,绮琴一语点破二荷娇娘对白莲的心思,凌烟笑言:“你个细蚊言语亦参详,今你尊庚年十二,咁久放来係哩个屁香。”“细蚊”是粤方言中特有称呼小孩子的一种表达方式,“细蚊仔”即小男孩,“细蚊女”则是小女孩。而在“窃看新诗”中,二荷娇娘想赏读白莲赏荷所作的诗歌,又怕被发现,便遣婢女先去探探情况,凌烟归来后回复:“凌烟亦答生真醉,定然睡了姐休狂。”

《广东粤方言概要》据《广东粤方言概要》的词汇对照表,莞城方言中的“狂”有害怕与惊慌之意[25],杨宝霖也列举《贵娇探病》、《万宿梁萧》与《金叶菊》中“狂”字的用例,做了详细的说明[26]。而另一名婢女绮琴,因为年纪较小,更是快人快语。白生初至裴府时,绮琴发现他便是假扮珠娘之人,便立即回禀:姐你估佢係个谁人罢?就係找珠嗰个探芳身……谁想果然假货非真货,係一禽罗屎屈(佛)假书(斯)文。[27]薛汕的注释将“禽罗屎佛”错解为“禽罗係爬墙动物,屎佛係屁股,禽罗屁股象人的面貌,贬意”[28]。而在东莞方言中,“禽罗”便是蜘蛛,陈锦波在《广东木鱼书研究》中提及,“禽罗屎佛”是当地一句歇后语,后面以“假丝纹”相接[29],绮琴此言乃讽刺白生“假斯文”。这些方言词汇生动勾勒出两位婢女鲜活与泼辣的形象。此外,《二荷花史》中还有“跟尾”(尾随)、“路头”(路途)、“疾牙”(忽然)与“好彩”(运气好)等大量独具特色的词汇,其中的助词成分与同音字互用亦反映出清代东莞方言的语法体系与发音特征。譬如,文中“嗰”与“起”等助词的用法是粤方言体系的语法特色,而从文中误将“裴”公子听为“徐”公子等细节,亦可挖掘东莞方言的音韵特征。

《木鱼书目录》这部作品既是研究当地方言的宝贵资料库,对探讨早期粤语的发展与分流历程亦有重要参考意义。

四、结语

受中国传统文学理念的影响,“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曲说唱长期未得到古代文人的重视,许多歌本在国内已不易见得。幸运的是,作为木鱼书的兴盛地,广州自古便是中国的重要对外贸易大港。因此,早期赴华的传教士、外交官与商人大多驻扎在粤港澳地区,大量广府刊刻的书籍由此流入欧洲,部分木鱼唱作的早期版本也因此得以存留。近年,随着域外汉籍研究的兴起,不少散落海外的俗文学文献逐渐回归学界的视野,对重新认识中国民间文学的初始面貌、创作互动与出版生态具有重要价值。享有“第九才子书”美誉的木鱼书《二荷花史》便是典型的例子。英藏华翰堂本展示了该歌本较为原始的面貌,将它与国内存世本作比勘,再结合钟映雪的点评文字,更能梳理该作品的文本流变历程。这部诞生于东莞地区的说唱歌本,因其雅俗共赏的文辞与妙趣横生的情节而广受欢迎,流传至监察制度更加严格的省城后,广州的书坊将一些敏感字眼剔除,而后出的莞城刻本则保留有这部作品较原始的面貌,这或许反映出清代岭南各地区出版业审查尺度上的差异。

木鱼书《梅李争花》通过文本的交叉比对,还可以深入挖掘这部才子书与其他广府俗文学作品的内在联系。一方面,《二荷》歌本的创作源于《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两个文本在人物、歌词与主题方面均有互文性,其中的文学互动揭示了民间书坊的运营生态;另一方面,它为木鱼书、龙舟歌与粤剧等广府曲艺文学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体现了中国民间文学交汇发展的蓬勃生机。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说唱作品不仅保留了大量的东莞方言词汇,其中的语法与同音字对研究清代粤语演变历程亦具有重要意义,是广府文化的璀璨瑰宝。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英国所藏中国俗文学文献的寻访与编目”(项目批准号:19YJC751053)、《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研究专项课题一般项目“英国藏广府戏曲俗曲的著录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019GZY09)的阶段性成果。附记:感谢李继明博士与刘蕊博士慷慨提供宝贵资料,谨此一并衷心致谢!上下滑动查看注释注释:[1]梁培炽:《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录与研究》,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1978年,第206页。[2][美]孙康宜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40页。[3]据笔者统计,《二荷花史》文中共有11首七绝、9首七律、1首五绝、1篇悼文、4篇书与阙词、套曲各1篇。[4]曾志雄:《明代木鱼书〈二荷花史〉中的东莞方言》,《中国语文通讯》2003年总66期,第49-54页。邓小琴:《明清木鱼书中的粤方言》,《暨南学报》2014年第4期,第11-16页。梁春燕:《〈二荷花史〉与才子佳人小说》,《西安航空技术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6期,第12-13、22页。[5]如薛汕在《二荷花史》校订本“前记”写道:“这一个校订本,主要的是根据丹桂堂《新刻评点第九才子二荷花史》的影印本。由于丹桂堂原刻已有许多错落,加上刻板因印刷年久,早就模糊,影印出来,也就更依稀莫辨,故同时又参照五桂堂的仿刻本,加以订定”(《二荷花史》,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第7-8页)。薛汕提及之“丹桂堂”应为“丹柱堂”之讹误。[6]金文京、稻叶明子、渡边浩司:《木鱼书目录》,东京好文出版社,1995年,第84页。[7]陈伯陶编:《东莞县志》卷六八,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2649页。[8]梁培炽:《香港大学所藏木鱼书叙录与研究》,第245页。[9]李华元主编:《逸步追风:西方学者论中国文学》,学苑出版社,2008年,第260页。[10]李华元主编:《逸步追风:西方学者论中国文学》,第260页。[11]华翰堂原本比别本多两处,分别为“夜吊小青”与“计赚传书”的眉批。[12]杨宝霖的《木鱼歌研究(上)》(《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6页)统计为24处,经笔者核验,应有一处遗漏。[13]《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二叶十一B面眉批。[14]《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三叶十一A面眉批。[15]《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一叶十八A面。[16]《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二叶十一A面眉批。[17] Wolfram Eberhard, “Cantonese Ballads”, Asian Folklore and Social Life Monographs (Volume XXX), Taipei: Copyright by the Orient Culture Service, 1972, pp.20-21.崔蕴华:《欧洲图书馆藏清代俗曲珍本四种辑考》,《戏曲与俗文学研究》2016年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269-278页。[18]《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一叶一A面眉批。[19]《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二叶五B面。[20]《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华翰堂本,叶十二B面。[21]《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二叶三B面。[22]《新辑雅调李玄玄小青记》,华翰堂本,叶一A面。[23]《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卷四叶十八B面。[24] 陈锦波:《广东木鱼书研究》,香港美林学社,2007年,第69-71页。[25]詹伯慧主编:《广东粤方言概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67页。[26]杨宝霖:《东莞木鱼歌研究(上)》,《东莞理工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8-10页。[27]《第九才子书二荷花史》,华翰堂本,卷二叶一A面。[28]薛汕校订:《二荷花史》,第32页。[29]陈锦波:《广东木鱼书研究》,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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