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游荡无根浮萍心——慧莲性(读《金瓶》说女人之二十)

宋惠莲是西门府中一个俏丽的佣人小媳妇。她原名金莲,为避免与潘金莲重名,吴月娘便将她改名叫了惠莲。

老庄绘宋惠莲

这两个曾有着同名金莲的女人,也被赋予了很多的相似之处:

宋惠莲也有出众的容貌,“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第二十六回)尤其是在当时社会被视为女人品牌的那双小脚,比潘金莲“还小些儿”。

宋惠莲也是出生于小市民家庭,她的父亲是开棺材铺的。宋惠莲也曾是个大户人家里的丫头,“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

宋惠莲也是个性情风流的女人,“斜倚门儿立,人来到目随。托鳃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随摇腿,无人曲低唱。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第二十二回)

这个风流灵巧的宋惠莲,虽也是出身卑微,但与潘金莲相比,最大不同的就在于,宋惠莲有着一颗真诚和善良的心。

宋惠莲因是房里丫头干活出身,不像潘金莲那样,受到过招宣府的专业培养。宋惠莲既不能识文断字,也不会抚琴唱词。在宋惠莲的意识中,少有潘金莲那般对生活的浪漫幻想,也就只能接受着已有的命运安排。

宋惠莲虽说有也有着同潘金莲一样想攀附权势,想获得更多情感依附的渴望,但宋惠莲还属于比较单纯的一类。因而宋惠莲与潘金莲相较,也就少有对喜、怒、好、恶的掩饰之心。宋惠莲除了天生丽质外,她对取悦于男性的手腕、心机和技巧,那是远远不及潘金莲的。

宋惠莲“因坏了事”(第二十六回)只能离开蔡通判家,后嫁给了做厨役的蒋聪为妻。宋惠莲对这个婚姻是一种随缘随分的态度,没有十分的不满,也没有满心的欢喜。

西门府里的主管,又是家奴身份的来旺,因时常叫蒋聪到西门府里做厨房的事,便与生性好动、活泼热情的宋惠莲相互熟识了起来,这本不足为怪。可家奴出身的来旺,能在西门府里做到主管,这与他办事的认真、干练、精明,以及能独当一面的能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来旺的才干和精明,渐渐在宋惠莲的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宋惠莲越来越觉得,来旺比起只会舞勺弄锅的蒋聪那就强很多了。随着他俩交往的增加,宋惠莲对来旺生出了更多的好感,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近起来。

老庄绘来旺

宋惠莲与来旺暧昧关系的形成,既是市井社会的风气使然,也是人往高处走的心态选择体现。但宋惠莲与来旺之间发生的那些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等,只不过反映出宋惠莲为人的轻浮,甚或还有点风骚罢了。笑笑生并没有写他们有什么十分不堪的行为。

当然,从正统社会对女性的行为规范要求看,宋惠莲这种待人的轻狂或放荡,无疑是她人格品行上的缺点,但这并不是一种罪恶。而后,蒋聪因为与人分财不均,在打斗中丢了性命。在那“衙门八字两边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时代,成了寡妇的宋惠莲,要为死去的丈夫讨个理儿,要个说法,也就只能肯求在西门府里做主管的来旺帮忙,因为来旺是宋惠莲人脉中最有势力的人了。

这来旺倒也不负宋惠莲所托,“对西门庆说了,替她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第二十二回)打赢了一桩人命官司,于一个无权无势、草根级别的民妇而言,那是难以想象的喜悦。作为人妻的宋惠莲,算是对死了的丈夫有了完全的交代,她对蒋聪可谓尽了心力。

西门庆绣像

在这桩人命关天的大事上,来旺是有恩于宋惠莲的。此时身单影只的宋惠莲,嫁给没有家室的来旺,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不悖理。来旺虽说与西门府中的四姨娘孙雪娥有私情,但来旺和孙雪娥也知道,他们是不能名正言顺地成家的,他们的感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而想过正常家庭生活的来旺,对娶年轻貌美的宋惠莲为妻,当然也是他的心中所愿。

就这样,宋惠莲心甘情愿地嫁了来旺,来旺也满心欢喜地娶了宋惠莲。家奴的媳妇自然也是家奴,宋惠莲由此成了西门府中的一个小媳妇,并干着府里厨役女佣的活,算是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宋惠莲刚进到西门府时,与其他上灶的家奴媳妇没什么两样,在言行举止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过了一个多月后,这个“性明敏,善机变,会装饰”(第二十六回)的小少妇,便把偷着把第三房的孟玉楼、第五房的潘金莲等,这些能在外出头露面的姨娘们那些时髦的打扮穿戴都看在了眼里,她自己也随之效仿起来:“他把鬏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第二十二回)

稍加修饰后的宋惠莲,立刻显出了不同于其他小媳妇的妖娆。再因宋惠莲常常出入在上房,端茶送水的,很快便引起了好色的男主人,这位西门大官人的注意,且有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要想设计占有宋惠莲的心。

宋惠莲喜欢效仿姨娘们的时髦穿戴的举动,其实无可厚非。爱美,这本就是女人的天性。追求时尚,也是人之常情。时至今日,适应社会审美,追求时尚风格的心理,有几人能不跟随呢?更何况是小户人家出身、小吏府中长成的宋惠莲又怎能免俗?又该如何免俗呢?

宋惠莲精心打扮自己,这是年轻女人的属性使然,倒未必是存心为了去勾引谁。宋惠莲并没有想到西门庆会对她起了占有的心,更不知为了她,西门庆把来旺派往杭州办货,让来旺一去就是半年的出差。

西门庆有心于宋惠莲,就在孟玉楼过生日那天的宴席上,他特别注意观察宋惠莲,并感觉她的衣裙颜色不够协调。西门庆故意在酒席上对大丫鬟玉箫说:“这媳妇子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她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第二十二回)西门庆对看在眼里的女人,当然会表现出他的特别关注。

连环画《宋惠莲偷斯蒙厚爱》封面

从这话中倒能发现,西门庆对女性服装的色彩搭配,有着很是不低的赏鉴水平。当西门庆听到玉箫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裙子。”西门庆已对宋惠莲的喜好心中有数了,同时也不免产生出一点点的怜香惜玉之情。

相反,宋惠莲并没有在意过男主子西门庆。有一次,酒喝得有些醉的西门庆走进内府,与正往外走的宋惠莲撞了个满怀,西门庆乘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酒壮色胆,西门庆口中喃喃:“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带点醉意的西门庆还不糊涂,他对宋惠莲是否会答应他的性要求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西门庆抓住宋惠莲喜爱打扮,却苦于少衣缺饰的心理弱点,想用“头面衣服”来打动她。而宋惠莲对西门庆突如其来的示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她“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连个头也没回,给了西门庆一个冷处理。

此时的宋惠莲来在西门府里也一月有余,她对西门庆的德行嗜好,绝对不会不略知一二。西门庆的那番示意,于宋惠莲而言,她只当是西门庆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或是一时看花了眼的误会。所以,宋惠莲无话可说,也不可能答应西门庆什么要求。

宋惠莲唯一能做的,就是推开西门庆那只拦路的手,悄然离去。很显然,如果宋惠莲早就怀有要勾引西门庆的心,风月老手的西门庆哪里会没有察觉而早做安排呢?宋惠莲也不会对西门庆的亲热示意不做出迎合的反应。

宋惠莲对西门庆的冷淡态度,恰恰进一步刺激了占有欲很强列的西门庆。这么一个府里的小媳妇,竟然不把他西门庆的亲热示意当一回事儿,还竟然对他西门庆甩手而去。这大大增加了西门庆要征服、要占有这个有个性的小女子的欲望。

已是被西门庆收房的大丫鬟玉箫带着西门庆的旨意,给宋惠莲送来了“一疋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并转告宋惠莲:“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

宋惠莲的反应竟是笑而不答,此时的宋惠莲已有所悟:原来西门庆带着醉意的亲热举动不是表错了情,看花了眼,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真的看上了自己。

宋惠莲没想到,身边美女环绕的西门庆竟对她上了心,她宋惠莲,一个府里的小媳妇竟能进到西门庆的视野里。不仅如此,这西门庆竟然还让人转告想和她宋惠莲幽会!

《惠莲儿偷期蒙爱》

宋惠莲的心里,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得意,心里随之荡漾起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所以,宋惠莲笑了,这突如其来的幽会要求,使宋惠莲不知如何作答?面对玉箫,宋惠莲这个被满足了虚荣感的女人,能做出的举动就只能是笑而不答。

西门庆对宋惠莲就像对所有喜欢被人奉承的女人一样,他知道女人面对他人的奉承一般都会智商速降。仅此一细节描写,可说这笑笑生真是善解女人心的高手。

西门庆想在府中的花园山洞藏春坞与宋惠莲幽会见面,此提议是西门庆对宋惠莲最好的奉承。一个做主子的男人,向一个家奴小媳妇,如此曲折地表达对她的需要,这对爱慕虚荣的宋惠莲来说,意味着她一下就比其他的小媳妇高出了很大截儿,她这一步要是迈出去了,说不定就是她宋惠莲在西门府中可以攀升的一个重要台阶。

那份荣耀感加之混合着将与人私会的心理激动感,使宋惠莲不会,也不可能拒绝西门庆的要求。所以“惠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不算,与她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

这个本就“会妆饰”的宋惠莲,在有了足够支配的钱后,自然“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

《金瓶梅》邮票

而西门庆也不加掩饰他对宋惠莲的满意和喜爱之态,这不仅表现在给钱的大方,而且还表现在调整了宋惠莲在府中的劳动岗位上。西门庆亲自对吴月娘说,宋惠莲会一手好汤水,“不教她上大灶,只教她和玉箫两个,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灶上,专顿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

很明显,西门庆这是已经把宋惠莲当成小妾来对待了,说明西门庆对她的用心的确不少。

虽说西门庆对宋惠莲的打赏特别慷慨,又对她在家庭劳作岗位安置上颇为关心,但这并不表明西门庆对宋惠莲是动了真感情。西门庆的一系列动作只能认为,是宋惠莲对西门庆感官欲望的满足度,大大超出了西门庆的期望值。

行商坐贾的西门庆,不仅信守了当初他对宋惠莲物质方面的一番承诺,而且对宋惠莲还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西门庆想长期占有这个可人心意的小女子,且已经不愿意有别的人与他分享宋惠莲了,哪怕这分享之人是宋惠莲的丈夫。

如果,宋惠莲在丈夫外出的半年中,与西门庆的私通行为就仅仅是限于他们的地下行动,那么,宋惠莲的人生过程很可能就只是有一桩风流韵事,而非是一个悲剧了。

《觑藏春潘氏潜踪》

但笑笑生塑造这一人物形象之意,并非是要写一个轻薄女子的风流韵事,而是有其更深刻的意味。这个拿着青春的容颜做本钱,在情海欲洋中嬉戏玩乐的宋惠莲,真是个相当懵懂无知的人。

宋惠莲与西门庆之间的风流快活,实在是把自己推向了一条十分危险的人生之路。而宋惠莲在充分享受与西门庆之间感官愉悦的时候,却并没有想过,这感情游戏要是玩得不好,那是会让弱势的一方伤不起的。

宋惠莲与西门庆第一次幽会结束后不久,潘金莲便立刻发现了他们的私会。机灵的宋惠莲知道,在这个长于在西门府中兴风作浪的五姨娘手上落了把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宋惠莲心中惶恐不安,她此后便揣着万分的小心,时时“常贼乖趋附金莲”。

而潘金莲认为,这事是她与西门庆之间的一个秘密,别人不知情,方显出西门庆和她的关系比和其他女人要特别亲密。再说,潘金莲看宋惠莲对她如此之殷勤,便心下认为这宋惠莲难保不是第二个庞春梅。

潘金莲看得出,这西门庆对宋惠莲已有些情浓意迷,她何不放任他们所为,让西门庆身边又多出一个为自己说好话的人呢?

陈全胜绘潘金莲

所以,潘金莲给宋惠莲好脸色看也能“图汉子喜欢”。至此,宋惠莲在西门府中便与西门庆和潘金莲之间,形成了一种暂时稳定的三角关系,宋惠莲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处境,她和西门庆之间保持着这种为婢如妾的暧昧生活。

宋惠莲对自己所处身份定位的混乱,致使她时常与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等姨娘们混在一起。

宋惠莲陪着这些西门府中的高级别女人们喝酒、下棋、玩赌博的游戏,她还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只用一根柴禾儿,把个圆滚滚的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第二十三回)制作出了让后人惊羡不已的一道名菜——“宋惠莲猪头肉”。就宋惠莲这烹饪的手段,只怕是“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的孙雪娥也是力所不逮。

老五绘宋惠莲烧猪头

在西门府的女人堆里,宋惠莲极少有往来的是孙雪娥和李娇儿。在宋惠莲的心里,明显对二姨娘李娇儿和四姨娘孙雪娥是疏远的,而她们都是府里不得势的。此时正与西门庆打得火热的宋惠莲,自然不屑与这两房的姨娘打什么交道。

古语有云:物与类聚,人与群分。宋惠莲自认是西门府的得势派,她与西门庆放肆到竟然在吴月娘上房里,也做出“亲嘴咂舌头”的举动。性本轻狂的宋惠莲,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是得意需防失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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