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一戒随意发挥——评于丹讲《论语》“侍坐”章(讲国学者三戒之一)
于丹讲《论语》,据说很受到听众的欢迎,又据说受到十个博士的严厉批评,说是要“解毒于丹”。
《谁动了我们的孔子》
她的讲座我没有听,她的书和博士们的批评文章也没有看,却看到了2007年4月4日《中国青年报》上署名“冰点”的替于丹抱不平的文章——《谁动了我们的孔子》。其中载了于丹对《论语·先进》一段(俗称“侍坐”章)的译文,说是从没见讲得这么好:
这一段是孔子让弟子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子路、冉有都说要做小国的君长,公西华说要做赞礼的小相,孔子基本上未置可否。
曾晳的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于丹讲成:“‘我只是想,当春天来了,天气回暖,在农闲时节,穿上游泳衣,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儿童,到沂水里游泳,在高台子上的树阴下乘凉,然后吼几嗓子: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手舞足蹈地回家。’孔子听了,长叹一声:‘我就想和你一样呵。’”
读到这里,我着实吓了一跳:短短的一段,讲错了不少:
曾皙画像
一,“春服”即通常所谓春装,春天的衣服,与“游泳衣”何干?不能看到下文有“浴乎沂”,就说“春服”是“游泳衣”,因为“浴”根本不是游泳。再说,“游泳衣”在中国的历史才多少年?
二,“在农闲时节”,原文中本无此意。春天也并不是“农闲时节”。
三,曾晳为曾参之父,《史記·仲尼弟子列传》:“曽参,南武城人。”司马贞索隠:“武城属鲁。”即今山东兖州,那里基本是平原。“黄土高坡”今指陕西、山西。曾晳领着山东兖州的“冠者”、“童子”,怎能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而且,“舞雩”是古代求雨的祭坛,也并不是普通的“高台子”。
更主要的是,于丹没有理解曾皙语的真正含义——他要做一名教师。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指他的学生,有弱冠——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有孩子。古代的民间学校即私塾,学生年龄往往参差不齐,相当于现在偏远地区的“复式班”。
《兰亭集序》
暮春时节,“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说春天率学生去水边洗浴,以祓除不祥,藉以游春。即后来人们于三月上巳日在流水边洗浴宴饮之风俗,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谓“修禊事也”。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孔子‘暮春,浴乎沂’,则水滨禊祓,由来远矣。”
由于于丹不了解古代这一习俗,又不知“冠者五六人”即是青年学子,而误以为是壮丁闲汉,怕与情理不合,所以平空加上了“在农闲时节”一句,殊不知这正不合情理。
因曾皙的话正触着孔子的心事:他本有意从政,周游列国,遍干诸侯,却无人重用,到头来只好搞文化教育,以此终老。
因为文化教育事业成了他的人生归宿,他只有在弟子群中才真正如鱼得水,也是因为他的政治抱负终未得以实现,所以他听了子路、冉有、公西华要当官(礼官也是官)的话之后,又听曾皙说要当老师,且曾皙把教学生活讲得那样生动而有情趣,所以他不由得“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我赞同曾点啊)!’”
孔子纪念邮票
从孔老夫子的“喟然叹”里,我们分明可以听出他老人家与曾皙的心理共鸣和不得志的感慨与无奈。
这并非我提出的新观点。三国魏何晏注“咏而归”引包咸曰:“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1]“歌咏先王之道”,我看多半是歌咏《诗》,因《诗》是当时最流行的歌咏;而“归夫子之门”则一语道破,他们是一群景仰孔子的师生。
又陶渊明《时运》诗“延目中流,悠悠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正说曾皙率弟子郊游事;其句“童冠齐业”,正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同门而学。
如果按于丹的讲法,那曾皙憧憬的纯粹是游游逛逛的闲适生活,“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孔老夫子怎能赞同他?
卢雪剪纸《孔子和孔子圣迹图》
如果说,曾皙是说“在农闲时节”才去闲游,那就说明曾皙是要当农民;而当农民是孔子所鄙弃的(学生樊迟要向孔子学种庄稼、蔬菜,孔子拒绝;樊迟出去了,孔子说他是小人),就更不会赞同他了。
如果于丹所讲,多如此类,当然应该批评,以正视听。学者给大众讲经典,首先要忠实于原文,使大众了解经典本义,从而得出合理的结论。说者以今律古,随意发挥,是对经典与大众的不尊重。
我仅就此一例说话,似乎有“攻其一点,不及其馀”之嫌。但我并没有否定于丹整个讲座及书,当然我也没有理由赞许她:因为前面我讲过,我没有听过其讲座,也未尝读其书。
明刻本《论语》
但我对其书及赞美她的意见,却隐约有一丝担忧与怀疑。因为上面所举的这一段,在《论语》中并不算深奥,可于丹既未讲清楚其中心思想,又有不少古汉语词义方面的错误,其他部分讲得如何,恐不容乐观。
而就是这讲得很糟糕的一段,竟然被“冰点”作为于丹讲《论语》的精彩范例而加以赞美,则赞美者之见地又令人不敢恭维。冰点评论说:
对这个故事作最好注脚的,我以为并不是宋代大儒朱熹,也不是当代南子(怀瑾),而是被10个博士讨伐的小女子于丹:
《论语集注》
“大家别以为,孔夫子的《论语》高不可及,现在我们必须得仰望它。这个世界上的真理,永远都是朴素的,就好像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一样;就好像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获一样。《论语》告诉大家的东西,永远是最简单的。《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说白了,《论语》就是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虽然子路、冉有、公西华的人生目标都很远大,但孔子并不认为他们既能胜任又能从中找到快乐,既然如此,还不如像曾点那样,安享盛世,按照自己心意去过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清康熙年间通志堂刻本《论语集说》
很遗憾,因为于丹把“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理解错了,她那些“注脚”也当然不太可信了。
世界上的真理,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的,固然都有朴素的性质,因为它们是客观事实或客观规律的反映;但朴素的绝不意味着就是简单的(这里于丹偷换了概念)。否则要认识、掌握真理,为什么需要人们努力钻研、终生探索,甚至要几代、几十代人奋斗,才能纠正谬解、偏见,学者、科学家甚至普通大众有时还要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呢?
同样,“《论语》告诉大家的东西”,也并不那么简单;“《论语》的真谛”,也并非“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
道理很明白:因为《论语》不是现代人写的,更不能说它是为现代人写的;“古为今用”是有条件的。
明崇祯刻本《圣贤像赞》之孔子
《论语》记的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反映了孔子及其弟子的世界观、人生观、政治主张、道德伦理观念、教育思想、教学方法,以及他们的社会活动、教学活动等等,内容丰富而复杂,基本反映了儒家的政治思想道德的理论体系,值得我们认真研究,怎能说“《论语》告诉大家的东西,永远是最简单的”?
《论语》中的某些思想精华,比如说“仁”(中心是“爱人”)、“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观念,对现代人仍然是有益的、重要的,孔子及其弟子的许多思想、观点,也还对现代人有启发激励作用,催人上进。
但两千多年前产生的《论语》,决不能成为现代人思想、生活的规范和准绳。说《论语》“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毋乃太过。
《孔子圣迹图》
又,“安享盛世”一句,恐亦不妥,因孔子对当时社会并不满意,而颇多微辞;他理想的盛世,乃是西周。《孟子·离娄下》即说“颜子当乱世”,即可证“安享盛世”云云,为无根之游谈。仅此一例,可见讲经典不易,不可轻慢,更不能随意发挥。
又赘:
此文写后不久,我赴嘉兴参加中国训诂学会2010年年会,与山西大学白平教授(一位学识渊博,学术目光犀利的优秀学者)分在一组进行学术交流。轮到他宣读论文,本来我是寄予厚望的,他却只给每个与会学者发了一个光盘,题目大概是关于于丹解读《论语》中的古汉语知识错误,而拒绝正式发言,大家很是诧异。
白平解释说,他所列举的于丹的古汉语知识错误,皆是初学者易犯的低级错误,没有任何学术讨论的价值,故没必要发言。众人听了,彼此心照,相视一笑而罢。因为这是我多次参加学术会议所仅见的情况,故记忆犹新。
当然我回来以后,也没有兴趣去理会那个光盘,今亦不知所终,多半是已当作废物扔掉了——对不起白平先生!但平心而论,白平先生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谁叫你说“没有任何学术讨论的价值”呢!
又,最近听一青年朋友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于丹充当某些文化节目的嘉宾,点评时讲到某字,经常引用《说文》——看来是听到众人说她文化根底浅的讥评,特意下了功夫,以挽回影响云云。
我倒是认为,这是极其可贵而值得充分肯定并赞扬的。青年学者发现自己国学知识不足,努力弥补,且走的是治学正途——不避艰难,学习文字学经典文献《说文解字》,此大佳事:既认识到己之不足,又决心走治学必经之路而不取捷径,非可贵而何!
于丹是聪明人,如此坚持不已,学必有成。不似我将要在另一文中批评的两个人(萧启宏与任学礼),不学无术,不听批评,专走邪僻捷径,而望一举成名——此则所谓冥顽不化,无可救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