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红楼梦》第64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吗——《红楼梦》第64回文本瑕疵及成因分析

庚辰本和己卯本《石头记》都缺少第64回和67回,且这两回文字都存在部分与前后文不够合榫的现象,因此,《红楼梦》第64回和第67回是否出自曹雪芹本人之手,一直是红学研究中颇具争议的话题。

红楼梦年画

对第64回,本人的看法是:第64回绝大部分当是曹雪芹的文笔,但该回结尾部分可能存在他人的补笔。

判断是不是曹雪芹文笔有两个主要思路可以作为参考:

第一,行文风格(叙事风格、艺术手法与语言风格等)是否与整体保持一致,第二,故事情节与整体是否对榫。

第64回的行文风格与《红楼梦》整体一致

第64回的行文风格,以本人目前的阅读欣赏能力来看,它与《红楼梦》前八十回整体风格是一致的。

曹雪芹讲故事的显著风格是语言简略但思维非线性:叙事语言极其简洁,要言不烦,有时甚至于一字不可更改;叙事思维通常是网式的,而不是线性的,过程常多曲径,很少平铺直叙,可谓曲径通幽,每每在意料之外,恰恰又在情理之中;同时这些看似绕路的曲径往往又是后文的伏笔,一笔多用,千里伏脉。

列藏本第六十四回

纵观第64回的行文风格,会发现第64回完全符合上述这些特征。该回文字信息量大,但却异常简洁,从不拖泥带水。在叙事思维上也是网式思维。

比如明明写宝玉从宁国府回去是为了看望林黛玉,却一路写了众多看似跟主旨不相干但其实都很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怡红院丫头们玩游戏时芳官与晴雯追打嬉戏(呈现了生活的真实性);晴雯调侃袭人面壁参禅(可能是八十回之后故事的伏笔);袭人为宝玉作扇套(既写了袭人的心细,又将秦可卿之死重新带回读者的记忆)。

每一笔文字下去,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要么是结构上的瞻前顾后,要么是刻画人物的某方面特征,看似闲笔,其实都是密不透风的。

又如,贾宝玉明明已经快到潇湘馆了,却又出人意料地绕去看凤姐。这又是一笔多用,既补上王熙凤生病之后贾宝玉应该去探望她这个缺漏,使得文章更具生活真实性,又通过王熙凤的话交代了贾府最近的种种不正常状态。既是不写之写,又是为后文作伏笔之用。

《新评绣像全传红楼梦》插图贾宝玉

再如,写贾母祭奠贾敬,却写到了贾母由此而生病,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贾母因长期在外劳累,又遇到亲人过世而伤心,生病是符合常理的。贾母祭奠贾敬是引子,重点恰是写其生病。

因为贾母这一小病,为后文故事的展开提供了逻辑合理性和生活真实性,极其关键:贾琏与贾蓉一块从铁槛寺回来后,贾蓉去探望贾母,从而为贾琏可以单独接触尤二姐创造了机会;而贾蓉探望完贾母后,又回来告诉贾琏说他父亲(贾赦)要找他,自然暂时打住了贾琏跟尤二姐的剧情。

故事结构安排的严丝合缝,自然融洽。若非曹雪芹,一般人之笔力,恐怕写不来这样的文字。

程甲本第六十四回

以上只是略举几个行文风格例子,类似的笔法该回还有很多。更何况,从文本内容上看,还有为林黛玉量身设计的“五美吟”这样高难度的内容,如果非作者本人,续书人一般想不到,即便想到也不大会去挑战;该回还为贾琏接近尤二姐而专门创设了俞禄这样新出场的人物,这也是续书人一般害怕驾驭不住而不太敢尝试的。

从语言风格看,该回中使用的语言也是曹氏风格,这类语言是难以模仿的,比如,“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人文本《红楼梦》第887页,后面引文若无特别说明,皆出自此书),就这么简单一句,就是一般人绝对想不到、写不出的,它体现了曹雪芹对精致生活的描写精致到骨子里了。

又如,雪雁对宝玉说的一句话,“叫我传瓜果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第888页),这样细腻的语言需要作者与故事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后,方能写的出来。

改琦绘袭人

再比如,袭人说的一段文字,也是典型的曹氏风格,“我见你戴(人文本原为“带”,属于校勘失误,径改)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如今那府里有事……”(第887页)

一个“那年”,一个“那府”,尤其是“那年”,看似极其简单,实际上同样需要作者把自己内化在故事情节中,才能使用出这样浑然天成的措辞方式。如果是续书之人,由于常置身故事之外,往往使用不了这样的语言。

以上是从行文风格看,第64回与《红楼梦》整体是和谐的。那么从故事情节看,本回与前后文是否对榫呢?不对榫通常可分成两种情况:一是情节存在遗漏,导致故事不完整,读不懂;二是情节之间矛盾,导致故事不合逻辑。

就本人的理解程度,第64回不存在明显的遗漏问题,但确实存在几处与前后文矛盾的情况。那么这些矛盾能否动摇本回作者是曹雪芹本人这一结论呢?下面围绕这个问题适当展开分析。

蒙府本第六十四回

第64回与前后文的内在冲突及成因

本人发现人文社《红楼梦》第64回与前后文有几处矛盾之处,分别是:

1
林黛玉奠祭的时节问题

“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第888页)此处明确指出时节是7月份。但从前后回文本看,该时间与前后回文字存在明显抵牾。

此处矛盾,各脂评本和程高本皆同,可能是曹雪芹当初编排文本时候的疏忽。《红楼梦》文本是经过曹雪芹反复增删修改的,故事编排顺序想来也是经过反复调整的。

年画红楼二尤

《红楼梦》从第63回到69回,核心内容是讲述二尤故事,但为了避免单纯讲二尤故事而忽略全书真正的主角,因此需要在中间时不时穿插一点主角的故事,林黛玉奠祭这段文字大概就是服务于这个目标而从其他地方腾挪过来的,但腾挪的时候忽略了调整或者是还没来得及调整时间上的冲突。

《红楼梦》类似的问题其他地方也有,比如第12回贾瑞的那段文字也是打乱了前后文叙事时间的连贯性。

2
两个“鲍二”还是一个“鲍二”

“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指尤二姐)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第901页)

此处明确说鲍二是贾珍赠给贾琏的,他与第44回中的鲍二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正常看,当是两个不同的人。

戚序本第六十四回

同一本书,出现两个重名的人而作者却不作任何介绍,本身也是不合常理的事情。正是看到此处存在问题,程高本《红楼梦》才对此处文字进行了大手笔的修改,将两个“鲍二”改为同一个“鲍二”。

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

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

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张俊、沈治钧评批的商务印书馆程乙本《红楼梦》,第1179页)

电视剧《红楼梦》中高宏亮饰演贾琏

脂评本上的鲍二是两个不同的人,程高本上却是同一个人。人文本《红楼梦》此处文字则把脂评本文字和程高本文字简单粗暴嫁接在一起:“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

这一句是戚序本、甲辰本、列藏本等脂评本内容;“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是程高本内容。这样就造成两句话衔接不起来的硬伤,属于校勘失误。希望以后再版的时候能改正过来。

那么,到底该是两个“鲍二”还是只有一个“鲍二”呢?从常理、艺术效果和上下文逻辑而言,当是一个鲍二为好

从常理看,同一本书,作者一般不会用重名的人来让读者犯迷糊。如果有不得不重名的理由,则有必要作清楚的交待。

从艺术效果看,如果是同一个鲍二,则一方面显示了千里伏脉的写作手法,同时寓意也极其深刻。

程乙本第六十四回

从写作手法看,在第44回,鲍二媳妇因为与贾琏私通被发现而上吊自尽,贾琏为了安抚鲍二,“梯己给了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

如果此鲍二是彼鲍二,则刚好可把此回文字与第44回文字衔接起来,贾琏的“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这句话也刚好成了伏笔,此处鲍二已经又结婚了,而且这个老婆应该就是贾琏介绍给鲍二的。(第65回有句莫名其妙的话,“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当正是说此)

从思想寓意看,鲍二本来的老婆与贾琏私通,又是因此而死的,鲍二却反而成为贾琏的心腹,继续协助贾琏照顾另一个私通对象尤二姐,这个讽刺自然深刻,让人一声叹息。相反,如果此鲍二非彼鲍二,则此鲍二纯粹就是一个跑龙套的,失去了艺术效果和思想深度。

从上下文逻辑看,也是同一个鲍二更符合逻辑。第65回有段文字:“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服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第906页)其中,“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这句话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啊,怎么一见面就来这么一句呢?

电视剧《红楼梦》中田韶春饰演多姑娘

但大家想想,如果此鲍二正是第44回的鲍二,是不是这话就非常得体了:因为鲍二既收了贾琏的钱,又因贾琏介绍而找了新老婆,所以不仅不应该有仇恨,反而应该感恩戴德,此时鲍二来照看尤二姐,在贾珍看来,正是其有良心的体现。

再比如,“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从鲍二媳妇还需要通过讨好贾珍的小厮来讨好贾珍这一行为方式看,说明鲍二媳妇跟贾珍还不是很热络,鲍二两口子也不像是贾珍安排给贾琏的。

综上所述,此回中的鲍二应该正是第44回中的鲍二。但为什么脂评本却都是写成“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本人推测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段文字本身在第64回原稿中遗漏了,整理者发现与第65回衔接不上,因此,擅自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此处添加了几笔,从而成为脂评本现在的文字。

而后来程伟元和高鹗发现此处文字处理的有问题,又再次进行大手笔系统性改动,也包括对后文第77回脂评本中晴雯与多浑虫关系的修改。

梦稿本第六十四回

程高本改动后的文字逻辑性优于脂评本,但或许完全错误定性了鲍二,如鲍二竟然还有能力私通多浑虫,还能凭自己能力娶了多浑虫。这些可能都是背离曹雪芹原意的吧。

另一种可能是第64回从此处开始到结尾都缺失了,可能刚好是缺了一页。此后的文字都是续写者补上的。因为此后短短的两百来字却出现多个疑点:

第一,“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这句与后文第68回内容直接冲突。在脂评本上,紧接着前面鲍二的引文部分,都有一句话,“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勒逼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第901页)程高本中无此句,原因不详。

但根据第68回的文字看,张华本人是不知道退婚一事的,“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943页)第68回的文字合情合理,因此,可以断定第64回此处的文字是错误的。

各个以脂评本为底本的校注本,此处的“张华父子”宜改为“张华父亲”。

这处错误发生的成因可能是作者或者抄写者笔误;也同样有可能是因为该部分文字缺失后,补写者根据自己的理解补上的文字,但由于理解的不透彻而导致的前后矛盾。

第二、张华身世的一段文字,与该回前文贾蓉跟贾琏介绍张华的情况基本雷同,同样的文字在同一回中重复出现,也值得怀疑。

第三,结尾部分,“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黄道吉日只有日,没有月份,似乎不太合常理,除非是挑选日子的那一天与选定的日子在同一个月内。

这个选定的日子在月初三,根据第65回,“话说贾琏、贾珍、贾蓉三人商议,事事妥帖,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送入新房”(第904页),可见初二还在做事,那就只剩初一这一天了。

也就是说,只有挑日子是发生在初一这一天,才可以省去月份不提。否则,应该有月份为妥,可以是准确的月份,如“六月初三”,也可以是模糊的表述方式,比如“次月初三”。

甲辰本第六十四回

以上两种可能性都有,哪种可能性更大,本人判断不了。如果原本的文字不缺失,大概应该是什么内容呢?大概是贾琏如何想到让鲍二夫妻来照顾尤二姐,同时补充介绍他如何曾给鲍二寻找一个媳妇,而且这个媳妇很可能也跟贾琏不干不净。

3
退婚银子是二十两还是十两

“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第902页)戚序本、甲辰本,列藏本都是十两银子,程高本则是二十两银子。

人文本此回文字以程高本为底本,但人文本第68回和69回,又采用的是庚辰本为底本,其中两次都提到退婚钱是“十两银子”。

第68回有关内容是“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943页)第69回有关内容是“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第954页)

所以,此处矛盾发生的成因很清楚,是人文本《红楼梦》自己校订失误,采用不同底本而忽略了其中的文本差异。以后再版的时候应该更正过来。

孙温绘《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小  结

从行文风格看,《红楼梦》第64回绝大部分当是曹雪芹的文笔,但该回结尾部分关于鲍二部分的内容应是他人补笔,甚至不排除从鲍二之后的二百多个文字全部是他人的补笔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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