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说不尽的金瓶梅》编后絮语
我从事研究《金瓶梅》起步很晚。其实“金学”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老树新花,各逞风采,我厕身其间,难免战战兢兢,跌跌撞撞,甚至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后来,走了几步,有欢乐和兴奋,也有诸多困惑和烦恼,有时还有过一种莫名的寂寞和孤独。
作者近照
倘若有好心人问我正式从事《金瓶梅》研究的动因,我只能回答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1983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林辰先生在大连组织了一次明清小说研讨会,为了参加这次会议,我还是相当认真地思考了一些问题,最后以《<金瓶梅>萌发的小说新观念及以后之衍化》为题,我第一次比较全面地表述了我对《金瓶梅》的基本评估。
说实话,在论述《金瓶梅》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小说美学的贡献时我充满了学术激情,我深感《金瓶梅》沉冤数百载,而我的教书生涯又时不时地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文章写开去,在理论思辨中又多溶进了自己的感情因素。
我意识到了,我写这篇文章时的内驱力实际上是二十多年前那张曾令我心慌腿软的大字报,以及那以后围绕着《金瓶梅》的风风雨雨的日子,所以我是在为《金瓶梅》进行辩护,也是为自己过去的理念和认知而辩护。
章培恒先生
更重要的是,我在座谈会上刚刚发完言,我身后坐着的章培恒先生就小声对我说:“请你尽快在你校学报发表一下,我正在编高校学报中有关《金瓶梅》研究论文,你的文章一定是要收到我主编的《金瓶梅研究》论文集中去!”
培恒先生一声令下,我回校,紧锣密鼓,争取在学校学报发表。没想到好事多磨,这时正赶上“清除精神污染”。校宣传部明令暂缓发表我的文章!
直到半年后,禁令解除,我的小文才得以在校学报上发表!令我感动万分的是,培恒先生来电话说:“就等你这篇文章呢!”
《金瓶梅研究》目录
章先生主持的这部书出版后,我看到了拙文竟紧紧名列章培恒先生大文之后,来了一个排名“第二”。
这不是我小家子气,也不是得意忘形,当时油然而生的是对培恒先生的感激之情,今天回想,没有章先生的一句鼓励的话,不是他的敦促与提携,我会开始迈向“金学”研究圈儿吗?
《金瓶梅研究》
当然,我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要为《金瓶梅》辩护这一命题的必要性和不可解的“金瓶梅情结”。因为《金瓶梅》的“行情”一直看涨,而且大有压倒其他几部大书之势。
至于对于一部书的评价,那是一个永远不会取得完全一致意见的事,不过我还是看到了《金瓶梅》无论在社会上,人的心目中都是最易被人误读的书,而且我自己就发现,我虽然为之辩护,我仍然可能是它的误读者之一。因为,我在读我自己的那些文稿时,就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和评估它的价值的矛盾。这其实也反映了研究界、评论界的一种很值得玩味的精神现象。
我就看到一个重大差别,就是研究者比普通读者更虚伪。首先,因为读者意见往往是口头的,而研究者的意见往往是书面的。
《金瓶梅百问》
文语本身就比口语多一层伪饰,而且口语容易个性化,文语则易模式化;同时研究者大多有一种“文化代表”和“社会代表”的自我期待,而一个人总想代表社会公论,他就必然要掩饰自己的某些东西。
在这方面读者就少有面具,往往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想就怎么说。对《金瓶梅》其实不少研究者未必没有感到一些批评在作假,一看题目就见出了那种做法出来的义正辞严。但这种做作本身就说明了那种观念真实面强大的存在,它逼得人们必须如此做作,且做作久了就有一种自欺的效果,真假就难说了。比如对待《金瓶梅》的性爱的描写,我从前文章何尝没有伪饰?
现在到了写编后语时,我应该说出自己的认知和基本理念:即,我既不完全同意佛洛伊德的性本能说,也不能苟同以性为低级趣味之佐料,而更无法同意谈性色变之“国粹”。性爱活动所揭示的人类生存状态往往是极深刻的。
《金瓶梅对小说美学的贡献》
因为,在人类社会,性已经是一种文化现象,他可以提高到更高的精神境界,得到美的升华,绝不仅仅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所以,我认为《金瓶梅》可以,应该,也必须写性,但由于作者笔触比较直露,因此才常为人持以异议。我喜欢伟大喜剧演员W.C.菲尔兹说的一句有意味的话:
有些东西也许比性更好,有些东西也许比性更糟,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与之完全相似的。
关于我研究《金瓶梅》的策略和方法,那是在我进行了理性思考以后,选择了“让文本自己说话”的策略。这是因为:
《金瓶梅可以这样读》
第一,在文学领域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无论古今,作家得以表明自己对社会、人生、心灵和文学的理解感悟的主要手段主要是在文学文本中。因此,对于任何一个真诚的研究者来说,尊重文本都是第一要义;第二,归根结底,只有从作家创造的艺术世界来认识作家,从作家对人类情感世界带来的艺术启示,去评定作家的艺术地位。
比如笑笑生之所以伟大,准确地说,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个世俗社会作为表现的对象。在他笔下呈现出的人物,几乎都是毛茸茸的原汁原味。
这是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叙事策略,而这一切却被当时大多数人所认同,乃致欣赏。而且由于这一文本的诞生,才迅猛地把原有的小说秩序“打乱”了。从此,很多作家都有不同程度地卷入到这一场瞎说变革的思潮中来。这一切都是小说文本直接给我们提供出来的。
《金瓶梅十二讲》
总之,凡经典文本,永远都不是一个“封闭”的文本,而是永远“开放”的“活的文本”。对于每一位希望深阅读的朋友来说,都是和这部和那一部“活”的文本进行或浅或深的心灵对话和潜对话,并在欣赏中进行审美感悟后的“再创造”。
我承认,我从不满足“文学是人学”的命题和理念,而更看重文学实质上是人的灵魂学、性格学、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主体学。因为,真正伟大的作家最终关怀的始终是人类的心灵自由。他们的目标往往也是回归心灵,走向纯净的尽善尽美的心灵。
《金瓶梅》像一切中外古今伟大小说文本一样,乃是“我心”的叙事。笑笑生的心灵,就在与他在生活的正面和反面,阳光和阴影之间骄傲地宣称:我选择反面和阴影!这当然是他心灵自由的直接产物和表征。
《宁宗一讲金瓶梅》
歌德说过一段很耐人寻味的话:
人靠智慧把许多事情分出很多界限,最后又用爱把它们全部沟通。
所以对《金瓶梅》的生命力必经以整体意识加以思考和把握。
1988年年底我已完成了《说不尽的金瓶梅》的书稿,但由于各种原因,直到1990年初,这本地道的小册子才得以正式出版。
我深知拿到读者特别是“金学”研究专家面前,会感到万分寒碜,可是我还是送给了许多“金学”研究专家,目的就是在征求意见的同时向同道告之:这是我对《金瓶梅》的探索解读过程的一个小小的总结,只是我研究《金瓶梅》的一个阶段的浅薄体会和诸多困惑。
感谢精神同道,感谢中国《金瓶梅》学会和后来的中国《金瓶梅》研究会。因为这个学术团体非常正规,学术活动和研讨会总能正常进行。或年年或隔一年纵火有全国性或国际性的《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而我为能参加会议几乎也都事先预备好论文,而且始终是沿着过去的研究思路和理念,逐步把《说不尽的金瓶梅》算是充实成为今天的“增订本”水平。但,这竟然是三十年后的事了!
《说不尽的金瓶梅》
最后,不能不感谢我们院办的小宋,是她利用休息时间为我整理了书稿,也要感谢北方文艺出版社能给予正式出版“增订本”的机会。
宁宗一
2018年元月于南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