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成医方》伪书考
冯先思
（陈爽摄）
冯先思（1983-），男，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摘 要：《中国古籍总目》著录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新大成医方》一书，称宋王元福辑。此书实即南宋江西名医严用和名著《严氏济生方》。台藏本之书名、序言署名经人剜改，乃托名伪书。严用和《严氏济生方》清代即已佚失，《四库全书》所收八卷本乃从《永乐大典》辑出，内容不及原书一半，且将《济生方》及其续书混而为一。日本尚存《严氏济生方》宋刻（阙三卷）、《严氏济生续方》室町时期写本（阙两卷），如再参照这一台湾藏本，以及元明以来几种方书引文，大体可恢复严氏《济生方》及《续方》之全貌。《新大成医方》对于复原《严氏济生方》原貌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
关键词：王元福 严用和 《济生方》 《永乐大典》
《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著录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元王元福辑《新大成医方》宋咸淳刻本，[1]《中国古籍总目》子部医家类（第二册）则题为“宋王元福辑”。[2]此书《现存宋人著述总录》子部医家类著录[3]，又见马继兴《中国出土古医书考释与研究》[4]、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5]等书引用。最近台湾收藏《新大成医方》的图书馆在网站公布了此书彩色扫描全文，笔者将全书浏览了一遍，感觉此书实非王元福所作。
一、《新大成医方》为托名伪书的几个证据
1.前人鉴定《新大成医方》的依据
公布《新大成医方》全文的网站著录信息此书版本信息如下：
新大成医方，（元）王元福编，宋咸淳丁卯（三年，1267）刊本。有咸淳丁卯王元福自序。行款12行，行20字，注文小字双行夹注，双栏，版心黑口，双黑鱼尾，左上栏外有书耳记篇目，狭行字密，具有秀丽活泼姿态，横直笔画皆带钩，南宋末年建安之坊本也。（https://douc.cc/36256S）
该网站将《新大成医方》的作者和序跋作者为“（元）王元福”，又鉴定其版本为“南宋末年建安之坊本也”，并认为此书刊刻时间为“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其依据当即本书序言之后所署年代、作者。因为咸淳之后不久，宋朝就灭亡，故而他们认为王元福是元人。既然承认此书为宋咸淳年间刻本，则其书作者可能是由宋入元之人，是否应该标“元人”所著，尚待进一步考订。
2.《新大成医方》剜改的几处痕迹
《新大成医方》序言全文用行草书写，只是在最后作者署名的地方，改用楷体，也就是福建刻书常见的那种横画起笔带钩的字体。显然这种字体与整个序言的书写风格不同，这就透露出此处“王元福”三字，或系后来剜改，可能并非此书原本应有的状态。（参图二）
序言中剜改的痕迹还不止末尾“王元福”三字。序言题“新大成医方序”，然而在序言中称述此书则云“济医方”。（参图二）这种龃龉之处，当如何解释？如果序末署名“王元福”三字的系剜改，那此书序言的本来作者则被有意遮蔽了。加之序中书名的龃龉之处，不免对此书作者“王元福”也要产生怀疑。
序言之末有两个装饰性图案。一个模拟印章，一个图绘古鼎。印章为篆书白文，释文为“庐山”。古鼎上镌两字殊难识读，经与徐在国所编《传抄古文字编》[6]和《集篆古文韵海》（国家图书馆藏清項世英嘉慶元年钞本）[7]中“嚴”字古文比对，可知右边一字为“嚴”（“嚴”字在《說文解字》中屬吅部，在口部之後。其上所从当为“吅”，《传抄古文字编》中“嚴”字形略有走样，其来源为《集篆古文韵海》，国图藏清钞本其字形正从“吅”），古鼎释文当为“嚴氏”。（参图三）
我们知道，宋元刻本中常用钟鼎彝器对署名加以修饰。比如宋建安刘叔刚一经堂刻《毛诗注疏》、元圆沙书院刻《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等皆是。《新大成医方》序言末尾的古鼎文字应该也与署名有关。那我们不妨假设此序本来的作者姓严，且与庐山相关。结合序言内容，可知其作者当为医生。而符合这一条件的正有其人，即南宋末年江西名医严用和。严氏字子礼，江西南康军（今九江）人。[8]生于南宋庆元年间，卒于宋咸淳三年之后。为宋代名医崔嘉彦的再传弟子，以脉学和医方著称，著有《严氏济生方》《严氏济生续方》各十卷。[9]
日本国宫内厅书陵部现藏严用和《严氏济生方》南宋刻本，如将严用和《济生方》与《新大成医方》比对，我们发现两书实为一书，只是《新大成医方》将原书作者、书名尽皆改换，全书的内容、结构并无不同。
但《新大成医方》的序言与宋刻《严氏济生方》序言却大相径庭，这又是何等原因？如果我们细读两序，可知《新大成医方》之序，当为《严氏济生续方》之序，其文称“比因暇日，论治凡八十，制方凡四百，总为十卷，号济医方。总而用之，十有五年，收效甚多。然间有此书所未备而不可以尽索者，因著《续方》，为方又九十，为评二十四。”（台湾藏本书叶残损，间有阙字，据《重订严氏济生方》补）可见台藏本原书可能将《严氏济生方》《严氏济生续方》合刊，故而两书序言一并置前，今传本已佚《续方》部分。（也不排除刻书者将《严氏济生续方》之序挪用为《新大成医方》之序，以充伪书的可能。）
既然我们已经从序言部分知道《新大成医方》实据《严氏济生方》改篡而来，那所谓《新大成医方》的书版原来本应题为“严氏济生方”。再看《新大成医方》各卷首末书名之处，也有一些剜改的痕迹。比如“新大成医”的字体明显较细，而与“方卷某某”略有差异。这些剜改之处，笔画较原刻纤细，字迹清晰，其书风也与正文略有不同，仔细查看还能发现字间行气也非一气贯注，字形之间的位置略显歪斜。有些卷次由于空间限制，改为“大成医方”。尤其是卷四之末的书名，“新”字上方有两短横，仔细辨识，当为“严”字最上端的残存笔画。卷三首叶书名“新”字上也有残笔，亦当为“严”字残笔。（参图五）这些剜改痕迹进一步证明此当原名当为“严氏济生方”。
综上所述，台湾藏《新大成医方》实系伪书，该书是在《严氏济生方》基础上，改动书名、序言署名，托名王元福编撰。此书的真正作者为南宋名医严用和，原本的书名为《严氏济生方》。
二、王元福之生平与著述
1.版刻资料中王元福之时代
那王元福又是何许人也？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和刻本医籍《医方大成论》，此书序言即王元福作，序称“文江孙氏集诸方，取功要者，各以类编，名为《大成》，各类之首又取《三因》及严氏诸家之说，合而为论，庶观者得其说而求其方，了然在目矣。”此序所谓“严氏”即严用和。书末题署名云“辛酉至治初元文江王元福”，至治为元英宗年号，至治元年为1321年；文江即江西吉安古称，可见王元福江西吉安人，元中后期尚存。张宗祥《铁如意馆手钞书目》“《类编年月集要克择一览》”条云此书十卷，书前有延祐庚申冬至文江王元福序。[10]案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元溪隐书堂刊《新编年月集要》（存四卷），书前有王元福序，卷末题署与张宗祥所录相同。（参图六）《天一阁书目》卷二之一收《续编年月集要》，云“元延祐庚申文江王元福撰并序”。[11]延祐庚申为延祐二十年，即公元1320年。可见《新编年月集要》与《续编年月集要》同时刊刻。唯台湾藏元刊本书序全文概用行草书写，而署名“王元福”则改为楷体，盖亦如《新大成医方》之剜改而成。《年月集要》为方术之书，古人用以占卜择日，与《新大成医方》一样同属医卜之类。
上述版刻本资料中所见几种题“王元福”之书年代接近，又与古代方术有关；且版刻风格类似；且元刊本《新大成医方》与《新编年月集要》中“王元福”的名字都涉嫌剜改版面。种种迹象表明，这几处文献所载“王元福”当为同一人，其人生活在元代中后期。
2. 吴澄墓志中提及的王元福
元代大儒吴澄的《临川吴文正公集》卷四十《故槐庭居士王君墓志铭》，开篇即云“吉水王元福将葬其父居士君介，新昌州判官李路来请铭。往岁元福客游京师，尝及吾门，文雅俊秀佳士也”，王元福之父名君介，南宋淳祐二年（1242）生，元延祐三年（1316）去世，享年七十四岁。王元福为长男，另有一弟，姐妹五人。[12]王元福虽然是长男，但他很可能还有姐姐，假使其父二十岁时得长子，那王元福的生年或在1262年之后。墓志提及王元福曾师事吴澄（1249-1333），单看岁数王元福也算是吴澄弟子辈。到元延祐、至治年间（1320-1323），王元福或许已五六十岁，正是德高望重的年纪。综合地望、时代等信息，吴澄墓志提到的“王元福”，很有可能与上述版刻资料中出现的《新大成医方》中的“王元福”为同一人。总之，王元福为江西吉安人，爱好医卜方术。生于元代，活到元延祐、至治年间。《严氏济生方》为当时名著，王元福不可能不知，可见《新大成医方》改题“王元福序”，乃有意作伪。作伪者虽然不一定是王元福，但总归与他有关。
三、《新大成医方》之价值
既然将《严氏济生方》与《新大成医方》简单比对一下即可发现王元福之“伪”，何以版本鉴定者没有看出来呢？这是因为严用和的两部医方之书，自清乾隆年间以来，即鲜见原本流布。清人纂修《四库全书》之时，才从《永乐大典》之中辑出《济生方》八卷，收医方二百有馀，与书序所言医方四百相差一半。八卷辑本是乾隆年间以来通行之本。现在看来这一辑本实将《济生方》与《济生续方》混而为一，无论从内容上还是编次顺序上，都与原本有很大差异。版本鉴定者未将《新大成医方》与《严氏济生方》联系起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严用和《济生方》及《济生续方》在日本仍有传本。[13]如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有南宋刻《严氏济生方》十卷（卷一、卷六、卷八、卷十阙，以钞本配补），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室町时期写本《严氏济生续方》八卷（全书十卷，阙卷九、卷十）。另有日本享保十九年（1734）刊《严氏济生方》十卷，文政五年（1822）刊《严氏济生续方》。日本医籍大家丹波元胤据朝鲜金礼蒙编《医方类聚》所引《济生方》《济生续方》，辑为《补遗》一卷。日本传本虽有残缺，然大体犹存，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中国流传不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浙江的中医工作者在整理《严氏济生方》之时，虽然已经见到日本传本，但其整理的方式，仍然是在《四库》辑本基础之上，大量参考《医方类聚》引文，重事辑佚，编成《重订严氏济生方》。这一辑本在医方数量上已与原本差别不大，所增补的内容大体已与原书相埒，然将《济生方》《济生续方》混而不分。近年也有《重辑严氏济生方》出版，可惜未依据日本传本恢复《济生方》与《济生续方》的编次原貌。虽然《新大成医方》是托名伪书，但其内容并不伪，反而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众所周知，一部书的辑佚，不仅仅是内容的恢复，还要注重各条佚文之间的编次序列，尽可能恢复该书原貌。台湾藏《新大成医方》保存有完整的目录，这正是恢复严用和两部方书编次的重要参考。理想的辑本应该在充分借鉴现代辑本的佚文基础上，参照《新大成医方》以及日本所藏宋刻本、传钞本的医方编次，最终完成严用和两部方书的全面复原。如果再次整理《严氏济生方》，可以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刻本为底本，校以台湾藏《新大成医方》元刊本，则此书可有完整之本。至于《严氏济生续方》可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室町写本为底本，其末两卷原阙，可以丹波元胤《补遗》恢复其原书编次，不足之处，再用《医方类聚》《南北经验医方大成》《名方类证医书大全》《重订严氏济生方》等书补齐。末两卷之补写属于辑佚，其内容编次可参考书前序言所提示的医方排列次序。这样南宋名医严用和两种失传数百年的重要医方著述即可失而复得，基本恢复原貌。
四、结语
《新大成医方》一书，前人著录称宋王元福辑，此书实即南宋江西名医严用和名著《严氏济生方》，其书名、序言署名经元人剜改，实系托名伪书。严用和《严氏济生方》清代以来相传《永乐大典》辑本，内容不及原书一半，且将《济生方》及其续书混而为一。而日本尚存《严氏济生方》宋刻（阙三卷）、《严氏济生续方》室町时期写本（阙两卷）。清乾隆以来所传八卷本《严氏济生方》作为《永乐大典》辑佚书，尚有许多不完备之处，《新大成医方》对于恢复严氏《济生方》及《续方》之原貌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新大成医方》虽系伪书，但其书源出《严氏济生方》，对于研究中医文献，特别是宋元之际医方流布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
（本文得到天一阁博物馆李开升博士、中国历史研究院王天然博士的帮助，谨致谢忱。）
[1]薛清录主编.中国中医古籍总目[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1007.[2]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子部）[M].北京、上海：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838.[3]刘琳、沈治宏编著.现存宋人著述总录[M].成都：巴蜀书社,1995:121.[4]马继兴.中国出土古医书考释与研究[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339.[5]李开升.明嘉靖刻本研究[M].上海：中西书局,2019:121-122.[6]徐在国编.传抄古文字编[M].北京：线装书局,2006:134.[7]杜从古.集篆古文韵海[M].钞本.清嘉慶元年（1796年）.国家图书馆藏（善本号：07979）.[8]谢学安.严用和籍贯质疑[J].江苏中医杂志.1982(1):53.[9]严用和.重订严氏济生方[M].浙江省中医研究所文献组,湖州中医院整理.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11-12.[10]張宗祥著.铁如意馆随笔铁如意馆手钞书目[M].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24.[11]范邦甸等撰.天一阁书目天一阁碑目[M].江曦、李婧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60.[12]吴澄.临川吴文正公集. 刻本.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国家图书馆藏（善本号：03595）.[13]史广超.《永乐大典》辑佚述稿[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288.
注：本文发表于《中医文献杂志》2020年第5期，此据作者word排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冯先思老师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