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笔法二则
一
客曰:“善哉稚棠先生之说!由钟鼎以判隶楷,以方圆以判文质,正如论文者由六经诸子以辨唐宋八大家,由源溯游,灿焉大备,可谓源源本本,殚见洽闻。仆虽鄙陋,愿终身诵之矣。然吾闻黄宾虹先生精通篆籀及草法,以书法为画法,其将何以教之?”
黄宾老曰:“稚棠先生之说,于书家流派,可谓详矣备矣,不可复加矣。虽然,字之情性形质,寓乎点画。若论点画,则执笔用笔之法,有不可不究者矣。古人执笔,有龙眼、凤眼二法。昔刘文清谓伊墨卿曰:'指不死则画不活,其法置管于大指、中指、食指之尖,略爪佐管外,使大指与小指作圆圈,即古龙睛之法也。其以大指斜对食指者,则形成凤眼,其法不能死指,非真传也’(《艺舟双楫》)。是故执笔以龙眼为上,至于用笔则当以能用锋为上。
昔人谓书贵藏锋者,谓不可锋芒大露,致有尖滑之病耳。而实则用笔当以用锋为得势。吾观唐宋人真迹,无不能用锋者。包慎伯谓于画下行者管转向上,画上行者管转向下,画左行者管转向右,是以指得势而锋得力,即用锋之谓也。
篆书虽似藏锋,实亦用锋。邓石如以前,多以翦锋笔为篆,及石如出,始能用笔锋,故其篆书遂能上接秦汉。由是推之,虽钟鼎可知也。
凡用锋则笔必断而后起;笔断而后起,即无转不折之意。转而折所以便锋也。此古人所以有折钗股之喻也。
隶楷犹较易为之,若行草之笔画,则势多环转,世人往往信笔为之,则转卸皆成扁锋,而毫无气力矣。
“信笔”二字,最为作书之病,董文敏《书眼》引为大戒。包慎伯论书法,于此处亦最精审,惜其学尚不能赴之耳。古人又有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之说,世之解者,往往过为神秘之谈,令人难晓。实则如锥画沙者谓画皆不能轻,以中锋平过;能如是则无打桩与反弓诸病也。如印印泥者,谓积点成画,力透纸背;能如是则笔画无中怯之病也。
又有担夫争道之喻,谓以让为争,担竿与担平行,彼此不相犯,其道乃能通行也。能如是,则笔画不冗挤,而气象自然宽舒矣。
凡篆隶皆不宜有飞白。行草可有。然所谓飞白者,其笔皆如双钩。其双钩之线,皆如锥画沙,以其笔锋之力能到也。若如海绵质,则不得谓之飞白,皆笔力未到所成,正与古人所谓力透纸背者相背而驰矣。
大抵用笔,贵能提得起,留得住,篆隶楷草皆然。行草亦当渊源篆隶。然其笔亦各有变化,亦不可以杂。”
二
笔法传自古人,练习在于自己,好学深思,心领神会。为能掉臂游行,得其三昧者,固非多见名画与平时练习不为功。从来文墨之士,博览宏多,偶一动笔,便尔不俗。虽其理法多疏,位置非稳,收藏顾不之重,而识者谓其得古人笔法,尚有可观。惟名画大家,天资既高,学力尤厚,品识胸次,迥异凡庸,萃集众长,始能法备气至,尽善尽美,以合制作模楷。盖事不师古,则趋向易歧;业不专精,则浮游失据。画者意在笔先,神传象外,欲师古人,必自讨论笔法始矣。
世有勤习绘画之士,孜孜朝夕,无或荒废,岁积日累,技非不娴,以言学古,终不得其要领之所在,何则?专求工于迹象之形似,不研究其用笔之精神。格局大致,亦可宛肖,而试叩以名迹之真赝,画家之优劣,果何由区辨之,彼乃茫然不知也。苟徒观于格局之繁简,色彩之工拙,斤斤自喜,犹多皮相之论。而不知画法之妙,纯视笔法,笔法之繁简工拙,常在格局色彩之外。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寥寥数笔,无笔不繁。工者易至,拙者难知。后人昧此,崇尚时趋,沿习相承,不加省察,专工修洁,则曲事描摹,务尚粗豪,即夸为才气,趋而愈下,徒令观者生厌。是故习画之方,首重用笔。笔贵中锋,全自豪尖写出,始得正传。用笔之道,其要有五:
一曰平 如锥画沙;
二曰留 如屋漏痕;
三曰圆 如折钗股;
四曰重 如高山坠石;
五曰变 如四时迭运。
笔忌板实,何以言平?夫天下之至平者莫如水。今观万倾湖光,空明如镜,平孰甚焉。迨其因风激荡,与石相触,大波为澜,小波为沦,曲折奔腾,乃不平矣。然水之不平者,不过随风之势使然,而水平之性自若也。故隶书之体,虽贵平方正直,论笔法者,要以一波三折为备。知波折之不平为平,可以悟用笔之言平也。
笔贵流走,何以言留?留非沾滞窒塞之谓也。将军欲以巧服人,盘马弯弓故不发。此善言留矣。不留则邻于浮滑,失于轻易。市井之子,不观古迹,钩摹皴擦,全事顺拖,以轻描淡写,谓之雅洁,以躁率狂怪,目为神奇,究之笔势飘忽无定,就观极其忙乱,工细既不足珍,粗放更觉可厌。赝本流传与伪工求售之作,悉蹈此弊。今日本人执笔,以左手托其右腕,笔欲左抵之使右,笔欲右挽之向左,颇存古人顺中取逆之意。欧美人言算法有积点成线之说,皆可发明留字诀也。
何谓之圆?行云流水,宛转自如,用笔之法,宜取乎此。然石有棱角,树多槎桠,模糊以为囫囵,涂泽而求融洽,何得谓之有笔?故善用笔者,如论篆书,似圆非圆,似方非方,形状虽有零畸倾斜之不同,而笔意无不转折停匀之各妙。此妄生圭角与破碎凄迷者,皆不知用圆之害也。
何谓之重?物之重者莫如金与铁若也。如金之重,而有其柔,其重可贵。如铁之重,而有其秀,其重足珍。柔则无枯硬薄脆之嫌,秀则无倔强顽钝之态。唐人之铁线皴、金错书,皆善于言用笔者。至乃以重出之,其不同于轻挑率易之姿,而又得有坚润韧强之质,自与拙笨混浊者大相悬殊。否则系马之桩,枯燥无味,黄菜之叶,生气有亏,其视顽石槁木,将何以异?徒重曷足贵乎!
曰平,曰留,曰圆,曰重,用笔之法,疑若可以该全矣,而必终之以变者何哉?唐李阳冰有言曰: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六法须于八法通。变又乌可已乎!石有阴阳向背,乃分三面;树有交互参差乃别四支;山之脉络,有起伏显晦之各殊;水之旋流,有缓急动静之迥别。其要皆于用笔见之。而况平中遇侧,其平不板;留以为行,其留不滞;圆而生润,其圆不滑;重而有则,其重尤贵。变,固不特用笔宜然,而用笔先不可不变也。不变,即泥于平、于留、于圆、于重,而无足尚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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