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跳湖自沉,陈寅恪自隐,都是在为传统文化殉节?
文/翟晓洁
(左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作者简介】湖北荆州人,武汉大学新闻系硕士研究生。曾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负责采编工作,目前已发表新闻、散文、诗歌、小说等一百多万字。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在中国,有两大天才皆死于水。屈原投江,王国维沉湖,一个在传统文化的源头,一个在传统文化的尾端,他们就像两座遥遥屹立的丰碑,让我们看清了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
1927年6月2日,北京颐和园门口,一辆黄包车从远去奔来,停在了这里。只见一位身着长衫、面容消瘦的老者下车后,径直走进了颐和园。
老者先去长廊里悠哉兴哉地漫步,又在石舫前独自静坐了一会,最后来到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他吸起了纸烟,吞云吐雾间,他的眉头变得更加悠闲轻适,烟尽之后,他从容地纵身跃入了平静的湖水里。
园中清洁工人惊闻声响,赶过来将他救起,虽然只隔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他已经气绝而殁。
(王国维)
这位老者,便中国近现代享有国际声誉的学者大师——王国维。
他拖着一根象征旧时代的辫子,死在了旧王朝的皇家园林里。只留下了简短的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槁葬于清华茔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遗书中,陈是陈寅恪,吴是吴宓。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短短16个字,便是他死因的线索。
(王国维)
(二)
见过王国维遗容的人,事后回忆道,他的僵硬的容颜中,分明透着拒绝生还的决绝。就在王国维沉湖的前一天,他还参加了清华园学院毕业生的叙别会,下午得知有学生要去家里拜访,他急忙回家。晚上,他熟睡如常。
死前,他没有焦灼,也没有异常。看来,自绝,是他早就做下的决定。死志已定的人,反倒会变得从容不迫。
1927年6月3日下午,王国维以前清官服入殓。参加入殓仪式的,有清华校长曹云祥、教务长梅贻琦,还有吴宓、陈达、梁启超、梁漱溟、马衡、容庚等教授,他们庄重默然,神色悲哀。他们用三次弯腰鞠躬,同王国维做最后的告别。
当天在场的人,几乎都着深色西装,唯有陈寅恪穿着一丝不苟的玄色长衫,搭配传统的绵柔布鞋。只见他步履沉重地来到灵前,撩起长衫前摆,双膝坠地,将额头恭敬地磕在砖地上。
(陈寅恪)
在场的师生都被这个场景惊呆了,尽管早在1912年,民国政府就以法律形式废除了延续千年的跪拜礼,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唯有传统的跪拜之礼,才能和王国维先生的马褂、长辫相呼应。他是一个镌刻进传统社会的人物,也只有传统的礼数,才能与之匹配。
难怪王国维临终时,会将书籍交给陈寅恪处理,陈寅恪才是真正理解他文化精神的人。
众人很快便醒悟过来,大家一齐队伍排在陈先生的身后,虔诚地,跪下叩头。
那情那景,远远望去,真像被大风肆意吹摆的麦田,在阴郁的天空下,给人一种鼻腔酸楚眼眶热红的感觉。
(三)
关于王国维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大致有殉清说,罗振玉逼债说,惊惧北伐军迫害说,甚至每种说法都有大量的论据做支撑。但我最赞同的还是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写道:“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王国维是以自毁的方式为中华文化之死而殉节,他死于一种文化和文化信仰。
(1938年,陈寅恪怀抱幼女)
当近代社会急速变迁,导致传统文化价值逐渐丧失,当他无力挽狂澜于既倒时,唯一能做的,只有以形体之灭寂,换精神的永生。
1929年,王国维逝世二周年忌日,纪念碑落成,陈寅恪亲自撰写碑铭:“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对王国维一生学术气节的褒扬,后来成为了整个知识阶层乃至中华民族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现在回过头再看,王国维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取得过怎样的学术成就?
鲁迅曾说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胡适也曾直言不讳地形容王国维:“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
他卓绝的才情幼时便已显露,曾与褚嘉猷、叶宜春、陈守谦并成为“海宁四才子”,早年的王国维和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一心想入朝为官、兼济天下。屡应乡试不第,便于戊戌风气变化时弃绝科举。
(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
1898年,22岁的王国维进上海《时务报》任职,在报社工作之余,他苦学日文、德文和英文,成为国内第一个通读康德、叔本华原著的人。1901年,在罗振玉的资助下,他东渡日本求学,归国后,任职清政府学部,在此期间,完成了文学批评著作《人间词话》,这是他在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洗礼之后,以全新视野对中国旧文学作出的评论,对整个中国文艺界影响深远。
1925年,王国维任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这个受聘经过说来很有意思。当时,清华国学院的主任吴宓带着曹云祥亲自写的聘书去请王国维。在登门之前,他对王国维这位晚清遗老的习性、思想作过一番研究。到了王国维住所后,吴宓二话没说,“扑通”一下子趴在地下,先行三叩首大礼,然后起身落座,再慢慢说起聘请之事。这一举动让王国维深受感动,当场答应下来。
吴宓后来在日记里写道:“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四)
陈寅恪曾为王国维写过两句诗: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诗句说的是王国维,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晚年的他抱定了隐士的态度,避居广州。王国维自沉,陈寅恪自隐,其实殊途同归,都是在为传统文化殉节。
(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
建国后,陈寅恪被邀出任学部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之职,已然失明的他口授了一封复信,信中有这样的话:“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陈寅恪拒绝当官,为的是保全独立人格和学术自由,这体现了一位国学泰斗的勇气和骨气。
孔子曰:学而优则仕。这条古训,陈寅恪没听进去。他觉得,学术是神圣的,是探求真理的工具,不该被外力所左右。
晚年的陈寅恪致力于《柳如是别传》的写作,由于目盲体衰,整部书稿系是先生口授由助手黄萱笔录整理而成的,这也是他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著作。很多人对陈寅恪花如此大气力研究一个青楼女子深感疑惑,其实对于一位潜心隐世的大学者来说,这个选题恰是最契合他的境遇的。
(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
柳如是经历了由明到清改朝换代的动乱局势,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很多明朝官员贪生怕死、卖主求荣,柳如是却表现出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一部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明写柳如是坎坷不屈、魄力奇伟的人生逆境,暗喻的却是作者自己坚持自由与独立的学术精神。这是一种全然抛开权势、利益、得失的抗争,怀有知识分子顽强的决绝。在大政治面前,这样的精神很渺小,但从整个传统文化范畴来看,这样的精神很伟大。
1969年10月7日,国学大师陈寅恪,在高音喇叭日夜不停的谩骂声中与世长辞。
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终于走到了该终结的时刻。从此,它随同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一起,只能被珍藏在逝去的时光中,再难寻回了。
陈寅恪去世43年后,中山大学为这位一身傲骨的学术大师竖了一尊铜像,陈寅恪先生以一位书生的形象屹立着。
感谢大师,以柔弱之躯,传达了传统文化最后的闪光点。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只是大师皆已作古,我们何时会再有大师?
(陈寅恪、夫人唐筼及三位千金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