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袭人和贾宝玉、蒋玉菡的关系
作者：周淑娟
生活中有种种可能性，而在一切可能性中反映出来的只是自身存在的一种无法逃脱的不可能性。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如是说。
说到人生的可能和不可能，想起了袭人，我那些理直气壮的道德枷锁和自以为是的原则镣铐，一下子柔软脆弱起来。
那天，和朋友聊天，突然觉得袭人很伟大，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活了下来，不仅保全了性命，还赢得了幸福。而我，过去曾视她为奸佞小人，认为她不贞不洁不仁不义，先是以身相许给贾宝玉，接着出卖陷害了一群同事，最后改嫁蒋玉菡。
如果她不出卖，如果她不改嫁，如果她不以身相许，如果她不费尽心机，也许她就是另一个晴雯，另一个紫鹃，另一个鸳鸯，另一个平儿。背负着恶名的晴雯被驱逐出了那个热闹的世界，缅怀着黛玉的紫鹃苟活于那个冰凉的世界，以身殉主的鸳鸯放弃那个错乱的世界，听命于凤姐的平儿尽力缩小那个荒诞的世界。
爱就一个字，有人爱得满是罪恶，有人爱得尽是圣洁。在袭人那里，爱是自私的，生存是残忍的。因为爱和生存，袭人的身上满是罪恶，她的心里满是计较。为了自己的生与活，袭人自然顾不上别人的死活了。为了自己的心与意，袭人必然要用上女人的心计了。
生存，始终是袭人的第一要务。活着，就是袭人的一切意义。
生存的变奏：袭人和贾宝玉、蒋玉菡的关系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袭人作为女人的经历。贾宝玉走了，蒋玉菡来了。
贾宝玉拂袖而去，他和袭人的故事无疾而终，为了那个死去的林妹妹出家了，和那个高贵魂灵一起私奔了。于是，蒋玉菡成了袭人的“下家”，袭人成了贾宝玉的“朋友妻”。
贾宝玉的态度始终蹊跷。晴雯死后，他变得凄凄惨惨。林黛玉死后，他似乎疯疯癫癫。他一直善待袭人，却在有意无意地成全袭人和蒋玉菡，直至亲手将蒋玉菡的汗巾系到袭人腰上。
袭人必定痛恨贾宝玉，因为他撕毁了给她的承诺，葬送了她的名节。贾宝玉成全了别人，却难为了袭人，“好女不事二夫”是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拒绝，是冷冰冰的，有时却是热辣辣的保护。贾宝玉的拒绝与回避，也许是因为真爱袭人，呵护袭人。也许，贾宝玉怕极了心爱女人的暴亡，放弃自己的女人只为她们能够在别人的屋檐下活下去。
那时，贾府已经危如累卵，危在旦夕。贾宝玉的离去，加速了贾府的颓败，却放了袭人一条生路，她只有侍妾的事实却从没有侍妾的名分。
曾经，我对袭人甚是苛刻，甚为鄙视，原因是她辖制贾宝玉，诋毁林黛玉，投靠薛宝钗，利用史湘云，左右王夫人，改嫁蒋玉菡，嫉妒俏晴雯。
因为有了这些“罪状”，我以为，贾宝玉必然会讨厌袭人，讨厌她貌似柔弱的暴戾，讨厌她装作忠心的告密。但是，我又确实找不出贾宝玉讨厌袭人的明确事例。
在贾宝玉的眼里，只有林黛玉和袭人是可以同生共死的女人。在贾宝玉的嘴里，他只愿意为这两个女子出家当和尚。林黛玉是贾宝玉的恋人，和贾宝玉的亲厚程度也有不及袭人之处。比如，袭人是贾宝玉的第一个女人，和贾宝玉有着“初试云雨情”的交情。而袭人回家，贾宝玉却像个邻家男孩般“微服私访”，就连袭人的娘家人都看懂了宝玉的心意和袭人的实力。
高贵男人到女人的穷家陋巷去低调拜访、微服私访，必定给足了这个女人面子，弄懂了这个女人的心思。所以，“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在前，“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在后。一个“情切切”，一个“意绵绵”，一个“花解语”，一个“玉生香”，贾宝玉的妻妾组合已见端倪，婚姻格局初现雏形。
一个女奴才爱上自己风流倜傥的男主子，得用去多少心机，引发多少心悸啊。袭人对贾宝玉，是真的起了占有之心，也拥有控制之力，直接间接地摧毁了贾宝玉的人生。
袭人是《红楼梦》里一个重要而复杂的丫鬟，是导致贾宝玉爱情失败、人生转折的关键人物，她才识一般却偏能媚主，长相平平却最会惑主。她是奴才，却有一个“妖精”似的名字——花袭人。这个名字是宝玉起的,来源于“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很好听的名字，是她的真实写照，她确实对宝玉知冷知热，对实权派毕恭毕敬。
袭人只是一个丫鬟，但她似桂如兰，温柔和顺，是贾府里有名的贤人，很得人心，尤其是主子的心。贾府实权派对袭人的钟爱，以王夫人为最。王夫人一口一个“儿”地叫着袭人，称赞她比“宝玉强十倍”，眼里还含着热泪！希望贾宝玉被她长长远远地服侍一辈子，那还是在贾宝玉有造化的情况下！
当然也有骂声，也有质疑。晴雯就经常对袭人冷嘲热讽，嘲弄袭人干些鬼鬼祟祟的事，自称和贾宝玉是“我们”；林黛玉也看出了袭人和贾宝玉的暧昧，故意在玩笑中叫她“嫂子”；贾政对“袭人”这个名字也颇有微词，却也在王夫人的辩解下含混而过；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娘，曾经大骂袭人“妆狐媚子哄宝玉”。
贾宝玉和袭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对袭人好得异乎寻常，袭人的胆子也就大得异乎寻常。宝黛第一次相遇，袭人就介入宝黛之间，此后便一直是宝黛爱情的阻碍，虽然林黛玉从未拿她当回事，因为不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竞争。袭人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却暗示别人做了或将做出“不才”之事，绯闻让别人闹去。袭人的母亲接她回家喝年茶，贾宝玉偷偷地跟着去了，袭人竟然从贾宝玉项上取下“命根子”宝玉向她的家人卖弄。至于在贾宝玉跟前诋毁林黛玉，到王夫人身边搬弄是非，监控怡红院里的风吹草动，试探林黛玉的“布兵排阵”，那可真称得上一流的“胆略”。
至于袭人再嫁，一是造化竟然弄人，二是活人必然生存。我相信，以贾宝玉对袭人的“爱”，他必定支持她的选择，并且一定同情她的命运。
据说，有一天，贾宝玉乞讨到了袭人门上。四目相对，袭人口吐鲜血。这个结局好。命运总算给了袭人一个交代，解释了贾宝玉的无疾而终，稀释了袭人的委屈和愤恨。
婚姻里，袭人应该爱上了蒋玉菡，因为袭人的求生欲望和现实主义，还因为那从未经历过的安全感和被收留的满足感。至少，不用担心竞争带来的命丧黄泉和莫名其妙的遗弃了。安全感，大概成了袭人后半生的骄傲和依赖。就做戏子的女人吧，放下高贵的公子。
在新生的爱里，袭人会对蒋玉菡提起贾宝玉的挚爱吗？蒋玉菡会对袭人提起贾宝玉的成全吗?袭人给予蒋玉菡的也许只是恩情。恩情也是感情，林黛玉为报贾宝玉的灌溉之恩，不也产生了深刻的爱情吗？
也许，袭人从来就不爱蒋玉菡，无论他给予她什么样的疼惜和热情。而不爱，却使袭人彻底洁净起来。没有了爱，袭人也就没有了罪恶。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的袭人，依然会经营好自己的婚姻，还婚姻以体面和美满。我相信，袭人绝对有这个能耐。
多年以后，有个因《红楼梦》而梦魇的女人说，一旦牵扯上爱，很多事就变成了罪恶。这个女人就是定居美国的张爱玲。
花落去，燕归来。无可奈何，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