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千古范仲淹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千古范仲淹
精品文化是大浪淘沙后澄出的金子,时间愈长光泽愈亮;精品文化也是一种经年佳酿,岁月愈久酒香愈醇。翻开泛黄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注目那一首首唐诗、一阕阕宋词时,无人不为中国文学群星璀璨的年代骄傲与自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唐诗、宋词的精神已经像血液一般渗入到每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身体里,成为一种具有先天意义的营养物。
范仲淹是令后人为之骄傲的中国文学年代里产生的一颗光彩夺目的行星。他走进现代普通读者视野里的,更多是一阕叫《渔家傲》的词和一篇《岳阳楼记》。当年,他曾戍守陕北,写下“宋词中第一首边塞词”、“边塞词的压卷之作”《渔家傲》;因为登临岳阳楼,发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其实,为文也一样,点睛之笔几篇足矣。范仲淹借此,已经一路绿灯,潇洒地走进中国文学史,成为永恒的定格。
就让我们聆听范仲淹那雄浑大气、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吧!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
朔风劲吹,落木萧萧,一派苍凉悲壮。读着这阕词,我头脑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与沉重感。然而,透过这种苍凉与沉重的纸面,我又体味到强烈的人生使命。正因为如此,每每掩卷而思的时候,我经常能感受到范仲淹的心跳,看到他那孤独而又坚毅的身躯在远方迎风而立。
我为范仲淹而自豪,也为陕北这块古老的厚土而激动。陕北,因为有了范仲淹的足迹,而赋予了深刻的传奇性和人文性;范仲淹也因为在陕北的一段特殊历史,而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了独特的位置。
我以为范仲淹的基本角色定位是政治家,而后才是军事家与文学家。他一生最杰出的政治作为是“庆历新政”,虽然失败了,但给日后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做了先导,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们知道,北宋王朝是一个积贫积弱的王朝。陈桥驿兵变而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始终未能在华夏范围内建立起一个有效的集权统治。北方边境狼烟四起,刀戟相击,百姓流离失所。北宋的皇帝们没有秦皇、汉武、唐太宗时期的自信与潇洒,自然也没有先祖们的大度风范。“澶渊之盟”,向北方的辽国增纳岁币;西夏李元昊称帝,使大宋王朝的西北部地区日趋紧张。孱弱的皇帝们一次次低头面北,一次次苟安言和。
时势造就着英雄。在北宋与辽国战争时期,中国历史上曾出现了以杨家将、佘家将为代表的一系列抗辽英雄;在北宋与西夏战争期间,中国西北部的黄土高原上又出现了如韩琦、范仲淹、狄青、种世衡等抗夏名将;即使在后来的南宋与金对峙时期,中国大地上也涌现出了气贯长虹的岳飞、韩世忠等一代忠良……当然,当我们穿过岁月的风尘,用平静的心态审读历史的时候,不难发现辽国的萧太后、西夏的李元昊、金国的完颜兀术等,也应该堪称一代豪杰。在社会形态需要不断整合的历史时期,在那寒光闪闪的冷兵器时代,更需要一颗睿智的头颅。于是,政治家、军事家范仲淹在陕北高原的登场亮相,是北宋王朝与西夏之战连连败绩之后的必然结果。
请让我们再追随历史的一组长焦镜头吧。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苦难是人生最好的磨刀石,有志者,心骛高远,知难而进;意志薄弱者,又往往沉湎于此而不能自拔。范仲淹是前者,儿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寄居在僧舍读书,就连稀饭也不能管饱吃。每天熬一锅粥,他就用刀划为四份,早晚各两份,再蘸点盐末就是一天的口粮。这样一坚持就是三年。上学后,他昼夜苦读,竟五年没换过新衣服。夜里读书困了,就用凉水洗脸;白天连稀饭也不能充饱,为节省直到晚上吃一顿。就这样经过一番苦读与顿悟,他“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范仲淹就是这样一个在苦难中走出的知识分子,他的人生坐标早已树立了“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宏图大志。
史书记载,在西北边防吃紧亟需用人之际,贤臣韩琦力荐了范仲淹。于是,范仲淹从南方调往陕西,受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鄜延路。历史终于给政治家范仲淹与陕北相会的机遇,也给范仲淹搭起施展军事才华的大舞台。
当时的延州正在战火之中,东西四百里,藩篱尽失,处境十分危急。今日我们仍能从当时延州辖区的延安、安塞、保安、永平、靖边、安边、定边等地名中猜度到朝廷上下渴望和平的焦灼心态。当时官员们皆不愿往战火纷飞的陕北,可范仲淹却自告奋勇地兼知延州,置生死于度外。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一个操着绵绵吴语的南方才子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这块气候干燥、黄尘蔽日的陕北高原的。
范仲淹在陕北选拔将领,整顿军队;修复堡塞,加强防备;大兴屯田,发展生产;招抚“熟羌”,争取民心,等等。这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与军事家的作为。经过一番努力,陕北边防开始巩固。当西夏将领听说范仲淹大练兵、大修筑、大安置的举措后,竟相互提醒,要认真对付范仲淹,“无以延州为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
后来,边境上竟传出这样一首民谣:“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有人说范仲淹的军队与西夏人没有正面大规模的交锋,说西夏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破,是名不副实的虚誉。我不能苟同这种观点。范仲淹戍边期间,广布德政,深得民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不更具魅力?
戍边的日子是十分艰苦的,这在范仲淹的私人情感记事簿——他填的词里有所表露。“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怀旧》);“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御街行》)。愁和泪时刻伴随着范仲淹。他无以倾诉自己的孤独与苦闷的戍边生活,只好把一腔愁绪浇到纸上。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是范仲淹的作为,仔细一品咂,又觉得符合他的性格逻辑。眼泪并不是懦弱者的专利品,伟人正因为有了楚楚的眼泪而动人。因为有了令人亲切的眼泪,范仲淹的人格魅力更放光彩!伟人之所以为伟人,就在他不管遭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也会始终不渝地为理想目标而奋斗……
千年风景,依然这边独好。在今天的延安城内,到处都有范仲淹的遗迹。宝塔山下的石崖里,依然雕刻着他亲笔题写的“嘉岭山”三个如椽大字,字迹浑厚、刚劲,力证着一代政治家的赤胆忠心;宝塔山上的“柳泉书院”依然柳荫深深,怎不令人想起范仲淹当年教化百姓时的琅琅书声?而流淌着定痂泉的清凉山上,延安民众用立祠的传统方式,敬供着这位对延安历史有过特殊贡献的知州大人……
由此,我想到元遗山对范仲淹的评价:“文正范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在朝廷,则孔子之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概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臣而已。”是啊,用范仲淹在《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中的话来赞美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到这里,我的耳畔又响起天地间弥漫开来的浑厚的声音: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笛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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