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自我,我们都是时代建构下的个体(下)

法国学者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的回忆录《回归故里》在今年7月引进了中文版,作为一名从法国底层工人阶级出身的学者(哲学、社会学)来说,他幸运地跨过了埋藏在法国战后社会阶级的鸿沟,并在其获得社会地位后,以自己父亲的去世为契机,在重返家乡后反思跨越在两个不同社会等级时空中的自我。在这一过程中,从家庭、社会与政治的视角出发,也对当下我们的生活有更多的启发与共鸣。

继上篇《回归自我,我们都是时代建构下的个体》,笔者透过《回归故里》中作者体察现实社会的视角,探讨了作为社会共同体,我们是如何逐步变成了今天这样的状态的,而本篇则是更多地从个体的视角出发,看看在当下的现实中,我们还能身体力行做些什么,能对未来保持何种期待以应对被系统不断入侵的生活。

1.

个人的,也是社会的

在《回归故里》的末尾,可以看出迪迪埃走出大学后在许多选择和机缘巧合下逐步成为他现在的自己。虽然和他一路以来的学术天赋、争取和努力分不开,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要使两者重合不仅需要顽强的意志,有利的时机也同样是必要的。」

他之所以能够和大部分法国精英阶层处于同一个舞台,除了他自己的性格志向以外,某种角度来说和他的身份也有很大的关系——是同性恋和底层阶级的卑微地位促使着他不断地想要用一种积极抗争的方式扯下附着在自己身上的这两层羞耻的外衣。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被一种负面的力量被动地牵引而走入了上流社会。

这种被他一边扯下一边又不断在内心长出的羞耻的野草也不断地在困扰着他,直到写下这本书公开出版,他才算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在这一过程中,他不断地反思着自己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他不断地抵抗着外在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改造」着自我。

作者在求学途中所阅读过的理论着实为他提供了非常有利的视野以穿透现实当中许多常人所不容易看到的根源性问题,即一种被权力所塑造、建构起来的社会文化和反过来被客体化了的不公平的等级秩序。他也以认清这些问题为基础出发,看待自己的经历与存在,从郊区到巴黎的这段人生经历也为他提供了反思的真实素材,从而「思考如何对抗权力制定规则的主体,思考以何种方式重新创造自己的存在方式。」

保罗·科利尔曾在《资本主义的未来》中就一语中的地指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弄颠倒了:我们不是从自身推导出世界,而是从所处的世界推导出自身」。换句话说,想要在这个世界里靠独善其身的方式成就自我是绝无可能的,那只是一种个人逃避式的旨趣,最终难免进入虚无。反之,只有整个共同体的努力弥合,才会使其中个体的生活产生根本性的改变。

《资本主义的未来》书影

2.

现实的焦虑

迪迪埃正是在实际生活的经历中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再以自身的经历和感受作为现实的照映,希望给身处于战后全球化时代的人们更多反思生活的视角。

他认清了他自己所生活的那个现实。在民主政治机制、文化的语境中,每一个人都被分配在被建构起来的阶层时空中,自由主义的个体抛弃了义务、归属与共同信念,只想要声张自己的权利、自尊而忽视了作为一个社会整体、作为一个道德公民而应有的共情、信任与责任。就此,社会原有的归属感、道德信念和互惠性被逐步侵蚀殆尽。

迪迪埃只是恰巧在正确的时机跳出本属于自己那狭窄的世界,看到了这权力的高塔是如何慢慢建立起自身和维系自身的。从他在第五章最后一节的观点可以模糊看出,他对大部分人能否如他一样做出同样的命运救赎是抱持一种较为悲观的态度的。因为,作者突破自我局限的经验与他所处的「现实」一方面是那么坚不可摧,另一方面,这些经验又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到了不同时空底下,每一个人都有着对于自己来说不尽相同的独特「现实」。

电影《偷自行车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现实困境,但也都在面对共同的处境-大雨,而共同躲在同一个屋檐下

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社会流变到今日,在我们热议的「外卖员」、「内卷」、「打工人」等现象里,我们不仅在大环境上与作者身处的社会现实状况相异,在个体层面上更是各有各的问题,不得不说这是作者借助自身背景来写作的局限。

3.

回归经验式的视角

如果直接从表面上的现实经历就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想也是不现实的。《回归故里》最真实之处,并不是作者自身的经历和感受能否直接套用在我们各自的生活处境中,而是他在这样的经历中,提出了应对习得性无助、个体无能的独特出发点——自我生活的合理性信念,并在真实的实践情境中去找回这种合理性,这条寻找之路也不是借用学术般逻辑缜密的分析寻得,也不靠任何的意识形态、价值理念之争探见的;而是重新回归到一种贴合自身生活情景和经验视角重新理解世界和自己。

迪迪埃在毕业后穷困潦倒的境地中,他在同性社区所感受到的团结和互助令他难忘,那是超越了阶级和文化的,更与政治正确无关。

正是在这样一个不被社会主流承认的群体里,他反而感受到阶层与身份的突破与超脱,仿佛重新将自己纳入到城市某个社区角落的群体中,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这其中的自由状态并没有充斥更多的理论体系,但是,你却能在作者的前后经历中看出一种生活境况变化的自我理解与改变。

迪迪埃就在某种生活方式上,接受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要这样生活,而不是在不断地以理论为遮羞布,以政治正确、价值主张为利剑,捍卫某种与实际问题脱钩的偏向。而这也成为了他对「改变自己的劳作」的定义:「重要的不是我们将自己变成了什么,而是我们在改变自己时做了什么」。

对于今天处在新自由主义竞争体制下,许许多多被镶嵌在科层制壁龛(niche)里的劳动者来说,更困难的,至少比作者当时处境更加困难的现实是,人们越来越难以将自己个人的意志照进现实当中,根据自己的兴趣享受工作的过程,从而找到成就感和生命的合理性逐渐变得可遇而不可求。在不久前热议的内卷议题中,项飙教授也曾提过,「现在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机制,就是没有退出的机制,不允许你退出」。【1】个体不仅要在工作场景中处处受制于公司体制,在工作外的生活场景里也难找到社会归属感,转而每个自由个体逐渐由着互联网、各种消费系统一步步入侵生活。在这一角度来看,这场既定无意义的马拉松当中,大部分人都要陪跑到底。

电影《玩乐时间》中展现的,一个个被镶嵌在科层制工作体制中的白领

资本在全球化的语境下除了马克思口中被异化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外,其衍生出的符号化、景观化社会共同把所有生活面向以自由为名重新纳入到了自己的囚笼里。就国内的情况来说,当今的个体不是选择在一线城市竞争或是返回小镇重拾自我生活意义的简单二元问题,而是不论人身在何处,都需要被纳入功利主义竞争体系,如何能不掉队,个体尊严不被社会抛弃的问题。因为,「如果你退出竞争的话,你有道德压力」【1】。

就如作为一个研究生,你如果主动选择退出一线城市的高薪研发岗而选择回到低线城市从事服务员等其他职业,你是难以被主流的社会价值所理解并接受的。届时你的朋友、甚至家人都会无法以正常的心态去看待你本人,进而很容易在自由竞争的视角下认为你不是能力,就是道德上有缺陷,个体的尊严在这样的情境下被社会所剥夺,本来我们所信仰的多元化,在这里变得是那么的苛刻,那么的单一。

4.

重构对生活可能性的想象

说到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左派与右派或许是一体两面的。播客「随机波动StochasticVitality」对于外卖骑手工作如何被「狗屎化」的专题【2】中就提到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巴枯宁的一个观点——左翼马克思主义者在初期的斗争中隐含着一种生产主义的意识形态——「20世纪任何社会主义实践都是以经济增长作为衡量社会成果的一个重要标准,最终的想象都是制造一个消费天堂。」今时今日,无论是风餐露宿的外卖员还是在写字楼里日以继夜高压工作的白领,几乎所有人都要被迫参与这场一元的价值大跃进。

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巴枯宁| https://zh.wikiquote.org/

与其说彻底摆脱这种不自然的状态短期内是不切实际的,不如换个理解方式看待我们自己与我们的生活会来的更加有意义,笔者认为,首先能够直面真实生活处境下的问题,少一些纯粹文化和意识形态之争,保有内心对生活方式之可能性的信念我想是今后我们要一步步重新建构起来的,而不论是我们的工作还是阅读,以此为出发点开展一种改造,或者说是重建信念与价值感的练习是每个个体所能做到的最简单的生活实践,这里确实无法有一种理性的逻辑或者所谓的「顿悟」,能短平快地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只有与自己生活的长期磨合,在具体而微的情景中了解自己、了解周围的世界,并在其中以行动作出坚实的回应,我们才有可能脚踏实地地步出这「理性的铁笼」。

或许此刻我们要做到的转变,是重新在生活、经验层面找到明智的价值,承担起自己抛弃已久的义务,个体更应该反思的,不应尽是单方面的消极自由与功利主义式的价值追求,而应积极在行动的过程中与他人一齐,共同探求一种社群的归属感与尊严。

也正如《猜火车》中Renton的前后转变一样,不起实际的梦想的反面,我想不是全然世俗的生活,却恰恰是一种脚踏实地,心怀信念的期望,它或许没有那么热血澎湃,却是一种对生活恒久而明智的想象。

参考资料:

1.专访|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648585

2. 外卖骑手的工作是如何被“狗屎化”的?| 随机波动027:

https://mp.weixin.qq.com/s/7kWxsehvbs9sKYt_AgE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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