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篇||孔祥田

作者:孔祥田

壹  我的岳父老泰山

我的岳父老泰山，姓董名讳学忠，是一名中共老党员。

岳父年轻时，曾在大湖一带参加革命活动，与当时在湖区组织开展游击战争的中共领导人多有接触。由于忠诚干练、机智勇敢，带领一支水上青年先锋队，屡立战功，深受首长的赏识和器重。因本人识字不多，建国后就留在了当地从事基层群众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曾在县交通科人秘股任职，后下放到湖西的一个水乡小镇，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多年。

岳父天安门广场留影

岳父为人耿直，待人真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当地群众尊敬和信赖的忠厚长者。乡亲们无论遇到什么难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而在他那里，也总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听母亲说，我小的时候，曾连续多日高烧不退，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不行了，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为我看病。母亲急得团团转，欲哭无泪。不得已，母亲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社里借钱。走在路上，遇到了时任社长的董老先生。母亲讲了我的病情，董老听后，二话没说，立即掏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五块钱交给我母亲，叫赶紧去给我看病。

董老襟怀坦荡，大公无私，一心为集体，从不干以权谋私的事。早年做船厂领导，手里掌管着木材、桐油等大量紧俏物资，可他从不捞取一丁半点的好处，家里甚至连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文革期间下放到乡镇，多年担任大队书记。队部没有地点办公，他就把自家屋子当作大队办公室，经常在家里召集会议，研究工作，不仅贴房子，贴茶饭，而且还要连累家人跟着忙里忙外，收拾打扫，却从不要队里一分钱的补贴。

董老还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每次下班回家，或是出差回来，一跨进家门，他总是先到老母亲的房里，倒上一碗糖水，或是给母亲尝两块刚带回来的点心，问寒问暖。看望母亲过后，才回自己的房间。几十年如一日，从未破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冬天，老太太去世了。为办好老母亲的后事，他几乎弄得倾家荡产，而且还背了个组织处分。

按照当地的习俗，母亲去世，孝子及子孙后代要天天跪在丧篷里谢客，所有的事情，都交与管事的“大总理”全权办理。董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又是乡亲们心目中的好人，他老母亲的丧事，大家觉得一定要竭尽全力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于是，老母亲的灵柩停放在家里整整七天，并且是天天鼓乐鸣奏，几班吹手轮番上阵，全天不停。每天前来吊唁的亲友乡邻，是络绎不绝，从早上九、十点钟起就摆开“流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为了“讨寿”，各人吃完的饭碗（称之为“寿碗”）也都一并带走。换了下一拨客人，又要重新摆上一批新的碗筷。几天下来，本镇所有商店的碗筷悉数卖光，不得已，只好开了手扶拖拉机，去邻县的商店里购买。到了最后一天，不但吃饭的碗筷被带走，就连喝茶、喝酒、盛菜的杯碗盆碟，也全都被一扫而光。办完丧事后，家里连一个能用的饭碗也找不到了。

出殡的那天，送葬的队伍，绵延里把长，小镇上唯一的石板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十数人抬着的柏木棺材，每走几十步，就要停下来举行一次“路祭”。猪头、公鸡、鲤鱼，各种水果、点心，摆满了供桌。披麻戴孝的家人，三拜九叩，一跪一起，望过去是白晃晃的一大片。不少围观的群众说：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发丧的场面，真是开眼了！

岳父与岳母摄于周恩来故居

办完老母亲的丧事，董老先生不但花光了家财，还累得大病一场。又遭到别人的举报，组织上找他谈话，董老表示，为了母亲的后事，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鉴于董老先生的人品和口碑，经公社党委研究，最终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当年，是董老先生用自己的五块钱，救了我一条小命。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二十多年之后，我成了他老人家的女婿。在我的心目中，他老人家不仅是我的岳父，更是一座巍然耸立的泰山。老人家的道德人品，犹如一座丰碑，高高矗立在晚辈后人的心中，直到永远！

贰  娘的心愿儿的痛

引子：前些日子，看到老同学夫妇陪同两位母亲游览港珠澳大桥的照片，心里非常激动，继之又无比伤感。想到我母亲生前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而未能实现的遗憾，我哭了许久，许久……随后，便断断续续地写下了此文。

母亲命苦，还不足四十岁就失去了丈夫。中年丧夫，人生之大不幸。可母亲不认命，不屈服，擦干眼泪，昂起头颅，挺直自己那裹了小脚且又瘦弱单薄的身板，抚养三个儿女长大成人，支撑起这个残缺破碎的家庭。

1961年，那是怎样的一种不堪回首的岁月啊！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物资匮乏，农田歉收，饿殍遍野，满目荒凉。我的母亲，硬是凭着她的坚强、坚韧的意志和毅力，带领着儿女们吃糠咽菜，挣扎度日，终于神奇地熬过了那段梦魇般的日子，赢来了稍微稳定的生活。

与母亲、妻子留影

母亲一生辛劳，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是，母亲心大，什么苦难都不放在心上，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坦然面对一切灾难和厄运；母亲忍耐，再大的打击也打不倒，再重的压力也压不垮，历尽磨难，傲然挺立；母亲乐观，无论生存的环境多么恶劣，不悲观，不泄气，始终用英勇悲壮的历史故事和荡气回肠的传统戏文点缀自己的生活……

到了晚年，母亲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这个愿望，母亲从来没有直接跟我表达过，但听女儿说，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向她提起。奶孙俩闲暇聊天的时候，母亲总会对女儿说：哪天有空了，开上车，带着奶奶到北京去溜溜。女儿也总是爽快地答应：行哎！每当这时，母亲心里便乐滋滋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然而，说归说，要真正成行，却并非一件易事。孩子要上班，确实没什么空闲；再说，到北京的路程那么远，让一个女孩子开车去，真的也不太现实。每当女儿跟我说起这事，我总会说：再等几年，等我们都退休了，到那时，咱们全家一起去。可谁成想，这一等竟等成了永远！2014年5月，母亲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享年93岁。母亲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的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终究只能是老人家心中永远的遗憾。母亲生前未能实现的心愿，也成了儿子今生永远的心痛。

个人生活照

在此，我想真心告诉全天下所有的儿女们，尽孝等不得，趁着你们的父母还健康，趁着他们还健在，尽可能多地抽点时间陪陪他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尽可能早地帮助他们完成。要不然，终有一天，再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却没有任何机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不应再让它一遍遍不断地上演了。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啦！太晚啦！

叁  我也曾经是“小偷”

说来话长，早已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小孩子能拥有一两件心爱的玩具，该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一则物资匮乏，国家没有多少原料用来生产消费品；二则经济拮据，家庭没有什么闲钱为孩子购买玩物。

男孩子生来就有英雄情结，喜欢打打杀杀，几乎没有不爱舞刀弄枪的。记得我自己就动手刻过漂亮的木头枪，用板车轱辘的钢条弯过火柴枪，用铁皮剪过大刀，拿钢钎磨过匕首，制作的红缨枪也是像模像样的……从小我就对刀枪之类情有独钟，至今仍然初心不改。

钢条火柴枪

看着百货公司柜台里的那把能打火药的铁皮手枪，我心里直痒痒，那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无奈囊中极其羞涩，只能空想而已。枪的价格虽然只有七毛多钱，但是，对于我们这种普通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我们全家4口人，一个月的生活费通常也不过才十来块钱。也就是说，买一把玩具枪的花销，是一家人两三天的生活费呢。我手里没有零花钱，家里也没有什么积蓄，可我偏偏又太想要这把手枪了。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铤而走险”了。于是，我便偷偷摸摸地到妈妈平时搁钱的箱子里去找（其实是“偷”），想碰碰运气。我们家生活艰难，一贫如洗，不怕贼偷，更不担心贼惦记，所以，箱子从来都是不用上锁的。掀开箱子，我摸出一个小布卷，打开一看，里面分明包着几块钱。这时，我的心嘣嘣直跳，两只手微微发抖，是害怕，也是激动。我赶紧抽出一张，又悄悄把布卷放回原处。

钱真是个无比神奇的东西！那把手枪，刚才还躺在柜台里，瞬间就归我之所有了。枪是买回来了，却怎么也不敢拿出来玩，生怕被妈妈发现了。过了几天，看妈妈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就壮着胆子拿出来玩了。我学着电影里指挥官的样子，纵情地挥舞着手枪，高喊着：“同志们，跟我冲啊——杀啊——”小伙伴们看了非常羡慕，我自己则特别开心，当然也格外爱惜，睡觉时都把枪放在被窝里，冰凉的铁皮被焐得滚热，真正做到了枪不离身。这把枪，一直陪伴了我好多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木头手枪

然而，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妈妈看到我玩那枪，好像没看见似的，并没有问起过什么；箱子里的钱少了，好像没发生似的，从没有提起过什么。我一直在想：凭着妈妈的精明，这些应该是逃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可是，为什么妈妈偏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是妈妈疏忽大意，没有发现，还是发现了故意没有点破，给她的儿子留了情面？不管怎么说，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都非常愧疚，时常反省，毕竟曾经当过一回“小偷”，尽管偷的是自己家里的钱。

附言：通过儿时曾为“小偷”一事，意在说明妈妈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教育家。此事如果处理不当，譬如像有些家长那样，先来它一通审问，再加上一顿打骂，极有可能伤害了儿子的自尊，导致儿子的逆反，逼得她的儿子破罐子破摔，甚至真正走上偷盗之路。妈妈虽然没有读过什么教育学、心理学，可她老人家的所作所为，就是最好的家庭教育范例。

一个人的成长，乃至成才，成功，总离不开他所生活的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而构成家庭环境的主要因素，则是母亲。正如在学校遇上一位好老师是学生一生的幸运，在家里能有一位好母亲则是孩子一生的幸运。孩子是父母的作品，而母亲或更多决定着孩子的未来。有这样伟大的母亲，我是幸运的。

肆  说说儿时的几次“大制作”

进入中年之后，我常常在想：假如此生不搞教育工作，而是去学门手艺，我会达到怎样的高度呢？会不会成为当代鲁班？我不禁笑了笑，感觉没有多少底气。但是，成为一名能工巧匠，甚至跻身大国工匠之列，把诸多工艺做到极致，我却有着足够的自信。

其实，自小我就有超乎寻常的动手能力，极具成为能工巧匠、制造大师的天赋。许多东西，我一看就会，一做就成，颇受小伙伴们的羡慕。在我的少儿时期，就曾经有过几次引以为傲的“大制作”。只因年代久远，年龄偏小，又没有留下实物或影像资料，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了。有关这方面的事迹，不曾“为外人道也”，所以周围鲜有人知。甚至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也没有向她们透露过一星半点。今天写出来，就算是披露点个人“隐私”吧。

大概在十岁前后，我就自己动手制作过两种乐器：一种是二胡，另一种是笛子。笛子的制作比较简单，暂且不做介绍，仅把二胡的制作过程，尽量仔细地加以还原。

制作二胡的材料，大多都是就地取材。首先要选择一个上好的毛竹筒，必须圆滑匀称，无裂无斑，竹壁尽量绡薄，直径四五厘米即可。再挑选一截笔直厚实的竹竿，粗细适中，油光圆滑，实心的最佳。接下来，要准备的就是一张鱼皮（黑鱼的较好，鲤鱼的也行）、一束长发（尼龙丝也挺好）、一根稍细的竹子、一小段细高粱秸（剖开做琴马用）等。备齐了以上材料，还有两样东西是需要从百货公司现钱购买的，那就是琴弦和松香。

材料准备齐全之后，就可以进入制作阶段了。

最先做的一般是琴筒。将毛竹筒截取十一二厘米长一段，用砂纸将锯口打磨平整光滑备用。第二步要做的是琴杆。将选好的竹竿截取五六十厘米长一段，把竹节修理平滑，用砂纸充分打磨光滑；然后，把铁钉放进炉子里烧红，在竹竿的一端钻出两个眼来，以备安装琴轴。接下来，根据琴杆的粗细，在琴筒上打眼，将琴杆固定在琴筒上。最后，做好两个琴轴，装在琴杆上，可以灵活地旋转。这样，二胡的雏形就基本出来了。后面要做的都是更精细的活儿。鱼皮代替蛇皮做振动膜。买一条稍大一点的黑鱼，或者二三斤重的鲤鱼，去鳞后取下鱼身上最好的一块皮，仔细刮去皮上粘连的鱼肉，反复刮削清洗，直到成为一张净皮为止。然后，用毛巾包住鱼皮，充分吸出皮上的水分，吸完水分之后，就将鱼皮蒙在琴筒上，缠绕几道线扎紧固定，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晾干。晾干之后，修剪掉多余的鱼皮，再用胶布条缠绕一圈，将原先捆扎的线盖住封死。琴弓也是一个重要部件。将稍细的竹子，经多次火烤，弯成弓状，然后将长发（我多采用的是尼龙丝）固定在弓上，这样，琴弓就做好了。装上琴弦、琴弓、千斤、琴马，再烧化松香，滴在琴筒的上方。经过调试，你就可以尽情地“自顾自”（对不会拉二胡人的调侃。因拉的不成曲调，别人听到的尽是“嗞咕嗞咕”的声音）地享受了。

这样的二胡，我先后做过两三把，一把比一把更精致，更美观。无论是二胡，还是笛子，演奏出的声音都非常悦耳。记得当初演奏最多的就是“唆唆啦唻，哆哆啦唻，唆唆啦哆啦唆哆哆啦唻”（《东方红》曲谱）。

其后，我还自己动手组装过两种机器：一种是幻灯机，另一种是发电机。发电机构造较为简单，就不做介绍了，只对幻灯机的做法多说几句。

当时已是“文革”初期，到处放映露天电影。电影开映前，总要投放若干幻灯片，有领袖画像，有“最高指示”，有标语口号等。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就有了自己动手做一台幻灯机的想法。

幻灯机的制作材料，其实并不太复杂。我准备了1号电池4节，6V电珠1只，放大镜2片，几小块三合板，电线、元钉少许。先将三合板钉成一个大约25厘米*15厘米*10厘米大小的长方形盒子，然后把相关的原件固定在盒内。盒子的前头要挖一个洞，把一片放大镜固定在洞口。盒子的上面要开一道口子，便于插拔幻灯片。完成这些主要工序之后，再经过几次调试，接通电源，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欣赏幻灯片了。

放幻灯片很费电，4节电池用不了多久就没电了，又没钱再买新的，怎么办呢？于是，就想到要组装一台发电机，解决电源问题。所谓“发电机”，只是当时小伙伴的叫法，其实它并未真的“发电”，仅仅是废旧电池的再利用罢了。由于废旧电池容易找到，有了这个装置，从此，就保证了幻灯机的供电可以源源不断了。

我早年的“大制作”虽然只有几次，而“小制作”却是不计其数的。我做过杠铃，做过秋千，做过单双杠；我做过高跷，做过陀螺，做过铁环；我做过火药枪，做过弓箭，做过弹弓；我糊过风筝，挖过地道，砌过宝书台……我还会折叠燕子、飞机、小船、官帽、灯笼、裤子、褂子、小狗、猪头等十余种纸质手工艺品。

我的这些大小制作，主要发生在入学前至小学三、四年级阶段。此后，要忙于补课，准备跳级考初中；而后，又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考高中上。学习的任务愈加繁重了，搞制作的时间也愈来愈少。后来，再后来……终于，中国多了一名普通教育工作者，而很可能是少了一个极富创造性的能工巧匠，现代鲁班。幸耶？悲耶？

作者简介

孔祥田，退休教师，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江苏省写作学会会员，淮安市学术技术带头人。曾在《中国教育报》《文学报》《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及网络媒体发表散文随笔、诗歌杂文、文学评论、教研论文等百余篇（首），著有《往事与梦想》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