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山梁雌雉
□空夫子
读《论语》,有时候会很惊讶于古人对其中一些章句的解释,如对《乡党》第27章的解释。原文是这样的: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乍一读,真不知所云。所以有人说:《论语》里最难解释、最难理解的就数这一章。全章7句,句句难解,句句为疑点。
那么古人是怎么解释的呢?
先看看《论语注疏》的解释:此记孔子感物而叹也。梁,桥也。共,具也。嗅,谓鼻歆其气。作,起也。孔子行于山梁,见雌雉饮啄得所,故叹曰:“此山梁雌雉,得其时哉!”而人不得其时也。子路失指,以为夫子云时哉者,言是时物也,故取而共具之。孔子以非己本意,义不苟食,又不可逆子路之情,故但三嗅其气而起也。
翻译成现在的话,大意是说:这一章记载孔子有一天行走在山梁上,看见母野鸡自由自在地飞翔,啄食,于是很感慨:“这山梁上的母野鸡生得其时啊!生得其时啊!”子路却不懂老师的意思,以为老师在说这山里的母野鸡正是好吃的“时物”,于是捉来炖好给老师奉上。孔老师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面对美食不忍心动筷子,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弟子的情义,所以闻了闻鸡香三次就走开了。
这样的解释,让人觉得很滑稽。孔子睹物思情,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尚可理解。至于弟子把老师的话理解错了,还捉了母野鸡炖给老师吃,老师又不好意思吃,那就匪夷所思了。所以宋儒朱熹读到这一章时,也相当纠结。他在《论语集注》里这样解释: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邢氏曰:“梁,桥也。时哉,言雉之饮啄得其时。子路不达,以为时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气而起。”晁氏曰:“石经‘嗅’作戛,谓雉鸣也。”聘君曰“嗅,当作狊。张两翅也。见尔雅。”愚按:如后两说,则共字当为拱执之义。然此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姑记所闻,以俟知者。
也就是说朱熹在查阅邢氏、晁氏、刘聘君等人的相关解释后,仍觉得不明白,并怀疑上下句之间有遗漏的文字。所以也只有“姑记所闻,以俟知者”。
后来人又是怎么解释的呢?且看现在一般的解释:(孔子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孔子神色一动,野鸡飞着盘旋了一阵后,又落在了一处。孔子说:“这些山梁上的母野鸡,得其时啊!得其时啊!”子路向它们拱拱手,野鸡振动几下翅膀飞走了。
这个解释把这一章解读为孔子借自然现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他一生东奔西走,却没有在当时获得普遍的响应。孔子似乎是在游山观景,其实是他有感而发。他看到山谷里的野鸡能够自由飞翔,自由落下,悠然自得,这是“得其时”,而自己却不得其时,于是发出了这样充满诗意的感叹。
但当我们静下心来逐字逐句去求解时,就会发现很多疑问:“色斯举矣”是怎么一回事?“时哉!时哉!”到底是什么意思?子路为什么要“共之”?“三嗅”究竟何解?
近来看《百度》上一篇安徽省池州市第三中学章真奇的文章《<论语>“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解疑》,读后觉得该文把以上的几处疑点都解开了。
章老师如此解释:一片斑斓色彩的野鸡蓦地腾空而起,经过一段短距离滑翔,集中落在了另一个不远的地方,孔子连忙说:“这是山梁间的雌野鸡,等会儿,等会儿,大家都不要动。”子路领悟了老师的意思,恭恭敬敬地站在那等候。过了会,估摸着那群野鸡已经走远,孔子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动身上路。
章老师认为前人对这一章的解释有很大的误区,哪有野鸡如此善于察言观色还能通人性的?更何况野鸡不是鹰,它不会在空中盘旋仔细侦查地面上的情况。再说,既然孔子不是那个意思,那么在子路抓捕野鸡(能不能抓到就不提了,就算他抓到了吧)、烧野鸡这么长的时间里,孔子为何不加阻止呢?持此解者因为文字里没有说到子路去抓野鸡,就认定这段文字中间有阙文,也是为了自圆其说。
于是章老师写道:实际上这段文字并不难理解,这里没有阙文,也没有多余的文字,没有错字,相反这段文字用字相当讲究,对于场景的描述生动自然。“色”指腾起在空中的一群野鸡的漂亮色彩,孔子和子路他们走在山路上,野鸡受到惊吓快速腾空而起,由于来得突然,孔子他们一开始也没看清是什么,不能说“鸟斯举矣”啊,所以说“色斯举矣”,“举”就是骤然腾空而起。翔而后集,这里的“翔”字用得极恰当,野鸡腾起之后,翅膀振动幅度不大,飞行距离也不远,一般给人以“滑翔”的感觉。从“后集”两字可以看出,野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雌性野鸡带着一群尚未完全离开母鸡的小野鸡的场景,本人以前在乡下山间并没少见过。所以孔子看到它们滑翔到另一个不远的地方落下,马上说:“这是山梁间的雌性野鸡。”因为雄性野鸡通常不会带着一群,另外雄性野鸡尾巴更长,羽毛更艳丽,很容易分辨。孔子这个时候很快意识到由于自己一帮人的到来,无意中惊扰了这位“母亲”以及跟随的一群“孩子”,破坏了它们的宁静气氛,让它们受惊吓了,所以紧接着就对身边人连声说:“等会,等会。”时哉时哉,“时”通“伺”,等候的意思。《论语》里“孔子时其亡而往拜之”中的“时”也是这种用法。为什么要重复这两字?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就明白了。因为显得很急迫,我想孔子一定是急促而又小声地说“等会,等会,大家都不要动”。子路马上领悟到了老师的意思,立即恭恭敬敬地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候。子路共之,“共”通“恭”。如果认为“共”通“拱”也可解,那就翻译成“子路心领神会地对孔子拱拱手,站在那不动”。野鸡本身飞行距离就不远,加上是一只雌野鸡带着一群小野鸡,飞行的距离就更短了,近似于跳跃,所以孔子才叫大家等待不动,以便给它们离开提供时间。 三嗅而作,就是经过一段时间等待,反复观察,估计这群野鸡已经走远,才动身上路。“三嗅”表示时间长度,大概三次呼吸的时间。另一方面,由“三嗅”两字,还能让人感受到当时那种异常安静的情景,静得唯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在文章最后,章老师说:为什么把这件平常小事记录在《论语》里呢?这段文字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从文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孔子对于这群野鸡一家老小无端受到他们的惊扰心怀歉疚,顿生怜悯,表现出孔子仁慈之心、爱物让物惜物之情。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温馨场景啊!
经验源自生活,学问源自生活。《论语》的文字原本很朴实,只是后人把它演绎得繁复了,并且不一定是孔子的本意,于是错误的解释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真是误人子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