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为我涂上生命底色的人

文 | 张亚凌 · 本期小编| 张璐

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就有些懊悔，懊恼自己想起她太晚，悔恨没有早点意识到她在我生命深处的蓬勃滋长。

像祖母院子里养的花花草草一样，我欢实地伸胳膊蹬腿舒舒坦坦地长到了五岁。正在院子里逗小狗玩，父亲说，斌子，该收心上学了。仿佛刮过一阵可恶的风，满心的欢快瞬间凋零。我要上学了？不知上学的恐惧从何而来，小小年纪的我竟是本能的拒绝。

开学那天，母亲把我从池塘边撵到家里，又从前院撵到后院，气喘吁吁才逮住了。她戳了一下我的脑门笑骂道，比泥鳅还难对付。似乎怕我挣脱，她紧紧地握着我的小手腕，以至于小手腕被捏得生疼。她拉着撅着屁股使劲往后拽的我，走过了几条巷道。到了村边，上了高高的台阶，进了大门。我们站在了一个人面前，母亲说“问老师好”时，我依然憋着气扭着头不正眼瞧。

余光里，她弯腰，大手摸了一下我的小脸蛋说，“小斌斌没哭啊，乖孩子”。那声音轻轻柔柔的，似乎有种魔力，“乖孩子”别过头看她，她正笑眯眯地瞧着我。恍惚间，觉得她的眼睛里投下一捧光，将我整个人儿包裹其中。一种很柔很软很安全的感觉瞬间俘获了我，驱逐了此前拒绝上学的种种不安与恐惧。

带我们时她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像我的祖母般，不高声说话，不发火，不打骂孩子。倘若你不小心做错了事，她只是嗔怒，会轻声细语地告诉你哪里错了，还会抱抱你。你没有做错事的丢人与自卑，只有不好意思，哪会反复错呢？

小孩子才知道应该在自己喜欢的人跟前怎样表现。就像她见第一面将我认定为“乖孩子”时，原本想着到了学前班继续蛮混地哭闹以期母亲无奈地将我再带回去的念头就被“乖孩子”轻轻抹去了。

有时她会把我们带到教室外面的梧桐树下，我们团坐在一起，她坐中间，给我们讲故事带我们做游戏。梧桐叶落下来，有孩子的眼睛、心思就随着树叶飘飞起来了，更有调皮的直接起身去捉树叶。每每那时，她会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甚至会说“那就玩一会儿吧”，而后两只手一摆，示意我们可以自由了。

有时下雨了，她会让我们在教室门口一字排开，看雨，我们便把小手伸过去在雨中划拉着去感受。有更顽皮的跑进雨里，她只叮咛“小心点，别摔倒”。当有孩子瞎说“雨点像豆豆”时，她带头鼓掌，并鼓励我们看着雨说雨。欢声笑语就像雨点般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又随着破碎了的水泡荡漾开来。

学校外是一片坡地，没种庄稼尽是野花野草，是我们的乐园。

春天来了，我们在那里轻手轻脚地看到了小草的嫩芽，她提醒我们不要踩踏刚出来的嫩芽儿；夏天到了，我们在那里触摸了花瓣绸缎般的质感，她说摸摸就好不要摘下来；秋天呢，她教我们认识采摘野果子，酸酸甜甜的都有；冬天她则用热闹帮我们驱逐了入骨的寒冷，带我们从坡上往下滑，摔倒没哭的，她会挨个抱抱。

她的神奇在于将小小的教室变得无穷大：带我们见识了着霜后的植物啥样子，领略了下雪并不是最冷的，我们快乐地跺着脚因为知道冬天会过去的……她耐心地带着我们玩，看着我们闹，总是满脸慈祥。

我们缓慢又温暖地成长着，我们的质地便得以瓷瓷实实，不脆弱耐摔打。

是不是因了儿时这一段经历，我才视风雨霜雪为朋友？来了，坦然接受并好好相处，自己搀扶着自己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迷茫与泥泞？

记忆里我一直在扫地。是自己喜欢还是老师布置的任务？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自己一直开开心心又像勇士般地抡着扫帚，一下，一下，扫帚挥舞得高高的，尘土飞扬，真像打高尔夫的姿势。而今我能持久专注又不乏快乐地做事，莫非就是儿时扫地留下的快乐痕迹？朋友常说我温和阳光又很有个性，像个高段位的绅士，莫非源于有那个舒舒展展的童年做底色？

突然记得她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小时候受点伤，长大了就是疤”。有幸遇见她，我的小时候才被呵护得无比妥帖，揣着快乐，端端正正又温温暖暖地一路走来。

如果说我的人生真有暖色，一定是复制了老师的笑容。如果我总笃定自己是安全的，一定源于老师的那束目光，像孙悟空的金箍棒画出的神奇的圈，遮挡了所有可能伤害我的风雨。

多年后，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当我感觉到她留给了我巨大财富时，她已去了天堂，为此，我学会了抬头追逐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