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简《孔子诗论》“诗亡吝志”章解

先秦史暨毛氏文化

观中外时事写吉光片羽窥见

研古今历史发一鳞半爪见解

上博简《孔子诗论》“诗亡吝志”章解
文/毛天哲

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的面世是学术界的一件盛事,尽管这次公布的《孔子诗论》、《缁衣》、《性情论》三种,只是沪简资料中的一小部分,然而其学术价值不可估量,堪称国之重宝。北京大学、上海博物馆的专家学者们,对这批资料予以精审地隶定和深入地研究,其首创之功自不可没。

《孔子诗论》三十一简残篇引发了当前学界对先秦至两汉儒家诗学的热烈讨论,哲对此兴趣颇大。这篇竹书的文献面貌特别复杂,至今其书名的确定、简序的排列,文字的训诂等仍处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阶段。哲不揣浅陋,只在这里谈谈对楚竹书《诗论》中第一简的看法:

孔子曰:“诗亡@①志,乐亡@①情,文亡@①@②。”

孔子论诗 思无邪

上海博物馆原馆馆长,著名的青铜器、古文字学专家马承源先生读为:“孔子曰:诗亡(毋)(离)志,乐亡(毋)(离)情,文亡(毋)(离)言。”並解释说:“这句话意思是说:赋诗必须有自己的意向,作乐必须有自己的道德感情,写文章必须直言。”

马先生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说解:“依据《古韵书》,亡,读为毋或无,亡、无、毋古音通用。“@①”是楚国方言字,进一步考证,“@①”字以为声符,《中山王鼎》读“@①”为邻。老子《道德经》和汉帛书《老子》乙本的邻都写作。“@①”字从心,古音近邻声。在此用音义相近的字,当读作‘离’。呅,从口从文,当是文的别体字。……孔子的‘诗毋离志’——赋诗必须有自己的意向,比他在《诗谱序》中“诗言志”的提法更有文学语言的意趣。”

马先生的考释荜路蓝缕,功不可没,但有一些关键字的释读,还颇值得商榷。学界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李学勤先生认为“@①”当读为“隐”;饶宗颐先生将“@①”释为“吝”;邱德修教授将“@①”释读为“泯”。

马承源先生

李学勤先生在他的《〈诗论〉简‘隐’字说》一文中认为“@①”以“”为声,“”即“吝”,“吝”是来母文部字,其字从“文”声,“文”是明母文部字。而明母文部的字,有时会转到喉音,如“昏”声、“釁”声,又都见於晓母文部。因此,从“文”的“吝”声,与影母文部的“”、“”相通,不足为異。

李先生又从郭店简《穷达以时》找到例证,认为其“故莫之知而不”即本於《论语"学而》的“人不知而不愠”,“愠”和“隐”一样,是影母文部字,“”可通为“愠”,那么他认为“@①”必然就是“隐”了。“隐”当训为“匿”、“藏”。

李学勤先生

而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先生在他的《竹书<诗序>小笺》一文中有如下的表述:

关于“诗亡吝(从阜从两口从文从心)志,乐亡吝(同上)情,文亡吝(同上)言”三句,好像是三句偈。“吝(同上)”当是“吝”字的繁写。《玉篇》引《论语》有“改过不吝”,陶潜《五柳先生传》:“曾不吝情去留。”亦使用“吝情”二字,语虽后出,亦可参证。

《性命》第三十九简“为(从心)(伪)斯吝(从两口从文从心)矣,吝(同上)斯虑矣。”郭店本作“吝(从两口从文)”,老子“若畏四鄰。”帛书乙本作“吝(同上)”。引《易》“以往遴(出京氏易)”“鄰”、“遴”互通。此处读“伪斯吝矣,吝斯虑矣。”亦通。不必改读为“文”。故诗不吝志,乐不吝情,文不吝言,都是文从字顺,何须改读为离耶?

饶宗颐先生

邱德修教授则认为,考定一个字的第一原则,应先定其「本义」,如果本义不了解,那说此字是假借自某字等等都是不可确信的。按照这一原则。邱教授考证认为「诗无@①志」的「@①」字,是「邻」的本字。又再根据「破借字,求本字,明本义」的原则可求出「邻」字的意义。据藉字:@①—邻,求本字:泯明本义:灭。所以从破借字「邻」,找到了本字为「泯」,而其义则为「灭」,因此:

诗亡@①志→诗亡邻志→诗亡泯志→诗亡灭志

乐亡@①志→乐亡邻志→乐亡泯志→乐亡灭志

文亡@①志→文亡邻志→文亡泯志→文亡灭志

又,关于「亡」字。邱教授考察古书文献及其批注指出,先秦没有训「亡」为「不」的例子。邱教授指出从「诗亡、乐亡、文亡」的使用与《孟子'离娄下》的「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的「亡」字之使用,是一致的。其义应该训作「失」解,才是正确的。

孔门弟子画像

哲以为,饶宗颐先生释“@①”字为“吝”,应当说是很妥当的。实际上此字从心,“”声,应为“怜”字,“怜”、“邻”古文献中常常互作……又“邻”、“怜”皆与“吝”通。如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中今本《老子》15章“犹兮若畏四邻”之“邻”即作“吝”,《荀子"解蔽》“无邑怜之心”杨《注》谓:“或曰怜读为吝”皆其证。帛书《繫辞》:“[是故]爱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生,请伪相钦而利害生。凡易之请,近而不相得则凶,或害之则且,将反则亓辤乳。”“”字今本皆作“吝”。朱德熙、裘锡圭将《中山王大鼎》“邦难亲,仇人在旁”的“”字直接隶定为“吝”。可见至今为止,出土材料中出现的“”字,不是读“吝”就是读“邻”,没有读为“离”或“隐”的先例。故此“@①”应从饶宗颐先生说释为“吝”。

《说文》:“吝,恨惜也。”“吝”从本义“恨惜”引申有吝啬义。朱熹《集注》:“吝,鄙啬也。”《四书辨疑》:“盖矜己傲物谓之骄,悭利啬财谓之吝。”《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吝情”二字也见于陶潜之文,绰有根据。哲以为,“吝”字可引申为“缺少”。

再说说简中末了的“@②”字,因字的下部已经缺损,故大家释言不一。马成源先生释读为“言”。朱渊清根据《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诸语,判断此残字当释为“音”,李学勤等则释为“意”。

李学勤认为“言”字在《诗论》中出现了几次,字的顶上部没有小横,这个字却有小横。从而认为此字不是“言”而是“意”。哲赞成他的分析,而不同意他的推断。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中公布了一篇道家文献《恒先》,其中有曰:《又(有)出于或,生(性)出于又(有),音出于生(性),言出于音,名出于言,事出于名。》从这里可以看出言、乐、音三者的关系。

季旭升《〈上博三"恒先〉“意出于生,言出于意”说》一文认为:“古本用‘音’为‘意’,其后加意符‘心’,造出‘意’字”。其说颇为启发,哲以为不管“意”是否从“音”出,应该明了古人“音”字的用法肯定早于“意”字,据此,哲以为朱渊清所论是,当断读为“音”。

又“《关雎"序》:“声成文,谓之音”;《传》:“‘成文’者,宫商上下相应”;《正义》:“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按《礼记"乐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注》:“方犹文章“;又“声成文,谓之音”,《正义》:“声之清浊,杂比成文”。即《易"系辞》:“物相杂,故曰文”,或陆机《文赋》:“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夫文乃眼色为缘,属眼识界,音乃耳声为缘,属耳识界;“成文为音”,是通耳于眼,比声于色。《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论乐,闻歌《大雅》曰:“曲而有直体”;杜预注:“论其声如此”。亦以听有声说成视有形,与“成文”、“成方”相类。西洋古心理学本以“形式”为空间中事,浸假乃扩而并指时间中事,如乐调音节等。近人论乐有远近表里,比于风物堂室。此类于“声成文”之说,不过如大辂之于椎轮尔。(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页59,中华书局,1979)

由是来看,哲以为《诗论》简“孔子曰”章正确的释读当为:“孔子曰:诗亡吝志,乐亡吝情,文亡吝音。”“亡”,训为“消失”。“吝”,训为“少”。翻译成白话的意思是:“诗消亡了就缺少了志的表达,乐消亡了就缺乏了情感的表达,文辞消亡了就缺失了音乐的表达。”

毛家小子天哲于浙江金华

2007.1.7拟稿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阝右加(口加口下加文下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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