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上阶绿
如果是“棉花的花”,我会觉得亲切。但是,苔花呢?我不弃苔花,但做不到骨子里都爱。
棉花的花实在、土气、俗艳,不过看上去也很妖娆,但是因为与秋天有关,一点妖娆是必要的。就像农村的小媳妇,只要勤快、诚实,水灵一点,是格外招人喜欢的。而苔花跟什么都没有关系,它似乎就与士大夫的志向有关。比如清朝的袁枚就说:“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星星点点的苔花,一下子就张扬起来。这也是清代好多读书人的特点,他们格外偏爱小世界,一座后花园,就让他们彻底地忘记了天下的沧桑和身外的风云。
不仅是清代,宋代的“碧苔”到现在还是青的。这是晏殊《破阵子·春景》:“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不用说,这“碧苔”很贵族。很长时间,这种奢侈被“屏蔽”了,以致现在所谓的贵族都不知道“碧苔”是什么东西,他们只看得见草长得老深的“大草坪”,一只猫跑进去都被淹没不见,他们就觉得好。而宋人爱惜“碧苔”之心,真是郑重。一个叫叶绍翁的诗人,是低头比抬头的时候多,在他的眼里,权贵未必比一片青苔更受看。“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苍苔”对“红杏”,时间的一点秘密都被破译了。他还写了一首《苔钱》,更见趣味。“家贫地上却钱流,朽贯年深不可收。若使用之堪买爵,等闲门巷亦封侯。”不用太仔细地阅读,就知道他对世情还是不忘嘲讽的。苔,一钱不值,却偏偏长得像钱样,植物界原来也是没事找点儿事出来,解解闷。看叶绍翁的诗,苔,有一种“现世的安稳”。“坐谙苔石稳,醉忘木桥危。”(《闻顶山徐道人改卜》)、“净扫绿苔斟浊酒,邻家吹过野棠梨。”(《题孙端甫别墅》)这些句子都是这个终日徜徉西湖边、喜欢安静的人写的。他走过去,苔地上连脚印都没有,更谈不上他会扰了谁的清梦了。
唐朝气象阔大,连带着青苔都跑动起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陋室铭》)这绝对是唐朝的青苔。并且,唐朝人事无巨细,都不倚轻倚重。与李白于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游宣城时,所作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比较一下,其口吻也是毫无二致的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同的是李白钟情的是江上风。为什么刘禹锡(772―842)会把这一个“苔”字写得如许传神呢?据一位老师说,当时刘禹锡即使被贬安徽和州通判,也应住衙门里的三间屋子,可地方官半年时间竟然让他一迁再迁三迁,直至把他撵进一间陋室完事。幸好刘禹锡是诗人,幸好有“苔痕”远迎,否则……这能怪人家刘禹锡发出这么一个载誉千年的牢骚吗。
“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唐·杨炯·青苔赋)。再往上追溯,我们就会读到南朝(梁)江淹的《青苔赋(并序)》:“至哉青苔之无用,吾孰知其多少。”从前的诗人,是以不能领悟青苔的美丽为耻,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笔意
□ 朱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