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12
1、秦王国 (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 宰相张仪,了解自己的处境,不愿重蹈公孙鞅的覆辙,急谋脱身,于是向秦王 (二任武王) 嬴荡进言说:“为了秦王国的利益,必须东方国际上发生变化,大王才可以得到更多土地。人人皆知,齐王国 (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恨透了我,我在哪一个国家,它就会攻击哪一个国家。请大王准许我前往魏王国 (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 则齐王国必然向魏王国进攻。齐、魏交兵,陷于缠斗,一时难解难分,大王就可以乘虚而上,攻击韩王国 (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市〕) ,占领三川 (伊水、洛水、黄河交汇地带,即大洛阳地区) ,挟持周王国 (首都洛阳〔河南省洛阳市白马寺东〕) 国王 (四十三任赧王姬延) ,搜集天下地图户籍图册,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嬴荡同意。
果然,齐王国攻击魏王国,魏王 (二任襄王) 魏嗣,大起恐慌。张仪说:“大王不必担心,我会教齐军自己撤退。”于是派他的随从 (舍人) 前往楚王国 (首都郢都〔湖北省江陵县〕) ,聘请楚王国的人充当使节,晋见齐王 (二任宣王) 田辟强,假装惊讶说:“大王,真是糟透了,你竟用这种手段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强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使节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张仪跟秦王国是何等深厚的关系?怎会那么洒脱地说走就走?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要齐、魏爆发战争,而使秦军袭取三川大洛阳地区) 。而今你果然挑起大战,使自己的国力疲惫,又背上攻击盟友的恶名,反而更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强即下令班师。 张仪担任魏王国的宰相一年,病逝。 张仪跟苏秦,以纵横奇才,为各国设计谋略,夺得高位和财富,天下知识分子纷纷效法,其中有魏王国人公孙衍,号犀首,也以谋略名满国际。还有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辈,足迹遍天下,以辩才和诈术说动君王。为数太多,记不胜记。而以张仪、苏秦、公孙衍,最为高竿。
《孟子》 曰: 有人说:“公孙衍、张仪,岂不是大丈夫,一怒而各国恐惧,不怒则天下战火全熄?”孟轲说:“那算什么大丈夫?一个人坐的是正当的位置,做的是正当的事情。当权时跟人民同甘苦,无权时自己修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
《法言》 曰: 有人问:“张仪、苏秦,在鬼谷子那里学习纵横之术,各使中国维持十余年的和平,是不是有这回事?”扬雄说:“一群骗徒而已,圣人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人说:“表面上信仰孔丘的学说,实际上却做张仪、苏秦所做的事,怎么样?”扬雄说:“这就好像听起来是凤凰美丽的鸣声,却长着一身凶禽的羽毛。”那人说:“可是,端木赐 (子贡) 也干过这种勾当呀?” (前四八四年,齐国攻击鲁国〔首府曲阜〕,孔丘派他的学生端木赐,到吴王国〔首都姑苏·江苏省苏州市〕请求救助,吴、鲁联军大败齐军。《史记》赞扬说:“端木赐一出,使鲁国生存,齐国败乱,吴王国力竭残破,晋国坐以强大,越王国〔首都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奠立霸权基础。”) 扬雄说:“端木赐的动机是追求和平,张仪、苏秦的动机是追求富贵,两者并不一样。”那人说:“张仪、苏秦,真是难得的奇才,抛弃传统的方式,用他独立的奋斗方式。”扬雄说:“对于巧言令色的佞幸之辈,有见识的人才能辨别。并不是不看重他的才能,而是那种所谓的才能,不为我们所认同。”
柏杨 曰:孟轲跟张仪、苏秦一样,也是周游列国,推销政治理想的高级知识分子之一。可是,司马光和扬雄,对此却只字不提。战国时代,各国危急,犹如一家正在大火熊熊,张仪、苏秦教他们如何汲取山涧里的水扑救。而孟轲却教他们事先防火,跟平时挖井,而又没有指出如何防火和如何挖井。对于运转庞大的专制政治,儒家学派唯一的法宝是“圣君贤相”,一旦君不圣、相不贤,可就只好干瞪眼。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傻子才相信儒家那一套——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燕王国 (首都蓟城〔北京市〕) 二任王姬哙,他照葫芦画瓢,效法禅让童话,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结果带来千万人死亡。大家不但不同情他、不支持他,反而因为他搞砸了锅,破坏了“禅让”美好的形象,纷纷大骂。 孟轲惨败在实务性的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一肚子气。所以当人们一致公认张仪、苏秦是大丈夫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什么叫“正位”?国王任命的宰相,是不是正位?什么是“正道”?有计划地追求和平,是不是正道?如果那还不是“正位”“正道”?那么,孟轲仆仆风尘,东奔西跑,难道想当天子或想当国王?难道想要屠杀人民?至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确实是人生最高的品质,也确实是大丈夫,但那仅是个人的修养,只可以作为最高的道德指标,不能用来衡量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孟轲幸亏已不在人世,否则,我们就要求他开一个“大丈夫”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上榜? 扬雄是动机论者,指出端木赐求的是和平,张仪、苏秦求的是富贵。他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端木赐不追求富贵?又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苏秦、张仪并不追求和平?如果我们认定苏秦、张仪是追求和平,端木赐是追求富贵,扬雄又如何反驳?孔丘和孟轲,就曾仆仆风尘,东奔西走,说破唇舌,希望二者全都到手。问题只看你追求时用的方法和追求到手后做些什么?能够“安中国者,各十余年”,已经够人民顶礼。 我们并不歌颂张仪、苏秦,理由跟儒家系统不同。他们主要的缺点是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理想,不过是在官场上,靠条陈过日子的人物。但他们毫无凭借,唯一的凭借是自己的能力。笼罩中国数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司马光所赞誉的礼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到此被这一群不安于礼教的小人物突破,而且还发生实质上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