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咏丨中篇小说《随风起舞》连载之四

十二

梅成了我的朋友。我对他的依恋甚至超过了小月和美帝。甚而,我不愿也不敢承认,我对他的依恋有时超过了对米兰的依恋。

他的思维方式,他的一举一动,表面看来与米毫无共同之处。他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茫无所知,米有时称只为天国的世界。当读完了那封信,由最初对米的嫌恶怨恨转为深刻的迷茫,又转为更加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怀想之后,梅成为了我与米之间隔着茫茫宇宙对话的唯一的津梁。从他那种与米毫不相同的言谈举止中,我看到了,感受到了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天国一般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里的米的存在。

一有机会我就抱着米兰去到梅的照相馆里,呆上三五分钟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坐在那里,静静地,默默无语,看他拍照,看他洗印胶片,看他把一张张模糊不清的底片不声不响地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或者一幅幅奇丽动人的绝妙风景。或者就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梦幻呓语般的话语。 对了,只有这一点,他和他哥哥米十分相似。在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梦幻呓语般的话语的时候,他们都是微微低着头,双眼眯缝着,眼睛深处象是蕴蓄着两汪神秘的水,雾蒙蒙的,让你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底。梅留了一头长发,象风之子卡尼吉亚,象雷东多,又象萨莫拉诺,象巴蒂斯图塔,象所有我这两年忽然迷恋上的那些在绿荫场上叱咤风云的飘逸潇洒的球星。他说在部队几年当中领导总是要求大家留清一色的板寸头,实在没劲儿又不好违反。如今自主了,就留一头长发变换一下感觉。他那一头长发总是让我想起米的那头柔软黑亮的短发,我后来之所以喜欢上看球喜欢上看那些球星的表演就因为我发现卡吉尼亚、雷东多那些球星的头发会让我想起米的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就在米孤身上路(我总是避不开他给梅的信中的这个说法)的头天晚上,在他那间充满了烟雾的八平米小屋里,我还轻抚着那头短发,说它们真不听话,象我们刚刚共同读过的一部武侠小说中一个人物的绰号:绵里针。米就笑我,说我孩子气,说头发嘛还不都一样,说男人的头发是没有区别的就象男人的生活位置和社会理想一样都一样。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只觉得好深奥好哲学好叫人佩服。米就又笑我说我这辈子毁就会毁在所谓哲学上,一个绝世天才要毁也就只能毁在那种所谓哲学上。

米兰跟梅也很快熟络起来,动不动就含混不清地对我说,妈妈要长头发,妈妈要长头发。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一阵阵打颤。因为,我总在这时候想起米,想起米那朦胧迷离的眼神,想起米给梅的信中那团混乱不清的思绪(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到底是要怎么着,是要在临走之前为自己辩解,还是要象那些西方基督教徒一样,为了死后能够进入在我们看来虚无缥缈的天堂而痛心地忏悔自己一生的罪过或过错。)

不知不觉间,我冷落了美帝,也疏远了所有那些过去的朋友,包括小月,包括华,包括我这几年当中新结识的那些商场上的伙伴。

不知不觉间我迷上了跳舞。我后来想那是因为米,米曾经对我说他特喜欢跳舞而且跳得还相当不错,可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跳过一次。他说看着我红萍果一般鲜艳娇嫩的脸颊不用跳舞,心就随着音乐的节拍飞起来了,飞向千万里之外遥远不可及的天国去了。

还因为梅,梅的舞步特轻松特潇洒特有旋律感而且,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怎么说呢,魔力吧。是的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奇妙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解释明白的魔力。梅的手比米的小,却比米的多了些温暖,有一点好象不那么现实的温柔。也许正是这种似乎有点不现实的温柔能够使我回忆起过去米的种种吧。音乐一响,他的全身变象似一下子充满了弹性,上上下下无处不是韵律。在他那双手似有似无的轻轻触摸中,我总是有一种突然触电般的爽麻感觉。那时候我象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刚刚走出来,极度的放松,极度的自由。肌肤非常的光滑柔软而且有弹性有分量。

堕入音乐旋律深处以后,这种光滑细腻柔软有分量有弹性的感觉更加明显更加强烈,而且,我的整个身体也开始梦幻般的优美起来,优美起来。

最让我迷恋、感动而有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每当我的身体在音乐旋律深处优美起来的时候,眼前的梅就一无例外地变成了双眼迷离的米,我心中的米。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刻骨铭心的思念的一份特殊的回报吧,我不清楚,也不想把它弄清楚,我只是在心中坚信,是那样,只能是那样。

为了能够更自由自在地和梅一起跳舞,为了能够多看几眼由梅幻化成的双眼迷离的米,我为米兰请了一个小保姆。

十三

除夕照例和往常一样吃饺子放鞭炮。可今年不同。我似乎有一种预感,今年的除夕会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美帝把我买的一挂长鞭掐掉了一大半,为此我们之间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那挂一万头儿的湖南浏阳产闪光雷长鞭寄托着我一个至真至纯的梦。

买那挂鞭时我就想,米能够听见我的鞭炮声,因为,这是我专为他放的。我固执地以为,不论米在这个宇宙中的那个角落,总能听到我为他放的鞭炮的声音的。原因很简单,我想,大年除夕放鞭炮总不是一家人单独放,总是这一挂响完,那一挂又接上了,一站传一站,一村传一村,一个城市传一个城市,无论你在多远的地方,都会听到的。凡是中国人,凡是华人和有华人血统的人,哪怕平时时间再紧,这个晚上也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放一挂鞭,听一听那世界上最悦耳最动人的声音的。而米,我知道,睡觉总是很短,尤其是夜晚的时间,米常常很少睡眠。在某些特殊的具有某种纪念意义的夜晚 ,米常常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老鼠,整夜整夜不睡觉,弄出一些这样那样的声音。 那么我为他放的鞭炮声他当然一定会听到的。为了防备万一,我特意买了一挂最长的,能响将近一个小时的。可是美帝却一把将它拽成了两段。

我永远不能原谅美帝,永远,永远不能。

他打碎了我的梦,我费尽心机才找到的一个梦。不仅如此。他是往我本就有一道深深的创伤的心灵上又插进了一把残酷的尖刀。

十四

美帝变了,象一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野狼,终日喝的醉醺醺的,两眼红得象两只充血的玻璃球。米兰再也不敢让他抱,一看见他回来就赶紧哭闹着趔趔趄趄往我身后躲。

再没有了当初的关心体贴,再没有了当初的温馨柔情,再没有了当初的亲密无间,再没有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大树倒了,绿荫也随之消失了。

可日子还得过,还得过。

小月劝我,兰儿你别再想那些没影儿的事了好好过日子吧兰儿。

华也来劝我,华说兰儿兰儿你变了变了你对不起美帝你反省自己吧。

我没有言语,我无话可说。对小月、对华,我都无话可说。

我又想起了我的那只小老鼠,那只青玉雕凿,米留给我的,从他南海老家带回来的小老鼠。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米兰的玩具箱里找到了它。

还是那样通体晶莹,还是那样憨态可掬。只是,胡子似乎又长了,长了,长得象尼亚加拉大瀑布,象各拉丹东雪山顶上流下来的那一线线终于汇成了滚滚东流的长江的泉眼小溪。

我找来一条紫色的缎带,把它系起来,重新戴到脖子里。我又体验到了那一丝沁凉,温软的,直透入心灵深处的沁凉。

只有它能理解我的伤感,我的孤寂,我的悲哀,我的思念。我想。

我仍然去找梅,仍然去跳舞。在让人忘却一切扰攘烦忧的音乐旋律中,小老鼠欢快地颤动着颤动着,似乎在向我诉说,又似乎在向我祝福。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常常脱离了肉体(多么优雅,多么纯净的肉体!)飘飘向千里万里之外遥不可知的远方飞去。那里,我知道,有我的米,我的永生永世的米。

十五

有一天,我忽发奇想,不知对于我的现在我和美帝的现在,梅会怎么想!

我去了照相馆。

梅不在,我等了他两个多小时也没见他回来,只好离去。

就在掀开照相馆的棉布门帘刚刚跨出一只脚的时候,我看见了美帝。

站在照相馆窗下往里窥望的美帝。

我没有理他,径直向外走去。

走出大约一百米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他原来是干过特警的,一股寒气不由得从脚底向心头直透上来。

战争是到家以后爆发的。

我刚刚从小保姆手中接过米兰,美帝便凑了过来,两只血球般的眼睛直逼到我的脸前。

提醒你一句胡兰兰,你要毁掉这个家!你在玩火!

是吗?那你赶快泼水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勾当。告诉你我早受够了。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我的新一阵紧缩,剧烈地疼痛起来。

你说咋着吧!是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私了!还有什么?还能怎么着?我只有额上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往下落,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疼痛模糊了我的双眼,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正在咆哮的他,包括还在我怀里被吓得啼哭不止的米兰,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间,都不存在了。

那一夜,他出尽了花样。先是哭,象一头被人扎住了脖子的老牛,闷闷地哭。哭完了,又扑到我跟前,死命把我拖起来,死命地抱我,吻我,揉我,搓我。然后,放开我,双手左右开弓,抽自己的嘴巴,死命地抽自己的嘴巴。

我疼痛,伤心,又极度的恶心。何苦,玩那么多花样干吗?虚张声势,装腔作势,假模假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了,却偏偏做出这副姿态,除了叫人恶心还会有什么?

我厌恶至极,说一句我还没死呢 !委屈也轮不到你!再也不言不动。

他大概是愣怔了一下,然后忽然发疯一般滑下床,赤脚跑到了外屋。片刻后,呜咽声惊天动地的响起来。

真想摔门而去,再也不见他这副嘴脸这副德行。可,就在这时米兰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下来。

外屋的哽咽还在继续,象时下流行的一出蹩脚至极的电视连续剧女主角的拙劣无比的表演。我无心再听,一边哄着米兰一边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乐曲。

刚哼了两句,他扑了过来,一下子夺过孩子搡到一边,猛地抱住了我的双肩,满是坚硬的胡茬子的脸在我身上乱拱乱扎起来。

我恶心,却无言。

米兰没有响动,也许她已经睡熟了。谢天谢地。

咱认识六年了,兰儿,六年了。

我的心又开始紧缩,又开始紧缩。是啊,六年了,却没能认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能再说什么呢?

不!咱应该好好谈谈,再谈谈,好好再谈谈。你说,我有那点对不住你,有那点?

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即使有,又算什么?我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只好沉默,象一尊泥塑木雕。

他再一次哽咽起来。然后,发疯般扒掉衣服,又爬到我身上,狠命地撕扯我的衣服。

断了。扣子绷断了。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对他的感激、负疚、歉然,绷断了,统统绷断了。

再无话可说,完全,彻底,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无话可说了,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都没有了,没有了。

最后的一道屏障也被他撕破了,我又彻底地回到了原初。光滑而有弹性的肌肤变成了一块又干又涩又脏又硬的抹布。我欲哭无声,连动一动一根手指头的念头也没有了。我闭上双眼 ,任他去折腾。

他却忽然滚到一边,滚到了床下。

他又上来了。

来吧,我等着,一切我都等着。

他坐到了我身边,狠命地搂我,亲吻我。

他又下去了,反复地开灯,关灯,关灯,开灯。一匹红了眼睛的野狼。

你在玩火,玩火!在玩火!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你肯定知道。他是米的弟弟,米的弟弟!而且,你也知道,你肯定知道,他喜欢你。你究竟还要不要 这个家?要不要?不想要、不想过了就明白说出来。

随你吧,爱咋就咋。

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我轻叹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午我去找梅,说他住院了,头上被人用砖头砸了个洞。

我失去了思维,恍恍惚惚往家里走去。

米兰一个人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玩尿泥,摆家家。小保姆留下一张字条,走了。

我无语,望米兰一眼,似望着一个迷了路的邻居家的孩子,或者,望着一个陌生的天外来客。

米兰长大了。象我胸口的小老鼠一样,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十六

远处有风萧萧而来,有音乐飘飘而来。

我理一把还有黑亮的光泽的长发,穿上那件梅从广州给我捎回来却一直舍不得穿的湖兰色曳地长裙,点上一支鲜血一般殷红殷红的蜡烛,轻轻地,轻轻地,融入了那从远方飘来的音乐的节拍。

音乐在风中飘起来,长发在风中飘起来。(完)

(图片来自画家;墨池)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少咏,逍遥镇人,洛阳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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