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军丨邻水而居思先贤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知读者诸君能否帮我解开这个思想疙瘩:一个人的眼界高低、胸怀宽窄、格局大小,究竟是先天命定的,还是后天培育的?
这个问题是由水引出的。小时候,我生长、生活在山环水绕、山高林密的地方,开门见山,出门见水,水给了我太多童年乐趣和幻想。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门前池塘里、山边河堰里戏水取乐、捞鱼捉鳖。玩累了,躺在晒得发烫的石板上就睡着了;渴了,掬一捧山泉水就能解决问题。热了,一头扎进清幽的响水潭里痛快无比。有一次下大雨,我乐滋滋地去池塘上水口逮上水鱼,一不留神滑倒了,顺水漂到池塘中央,眼看就要葬身鱼腹,幸亏被人发现,才捡回小命。即使这样,乐水的天性依然未改。这样的经历和认知,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以至于后来不管走到哪里、住在何处,见到水都会想:这水有多深?能不能游泳?有没有鱼鳖虾蟹?
那时,我以为是四面环山的环境框定了我的思维,是读书太少、游历太少、知识太少束缚了我的思考,于是,我拼命读书,考上了大学。这所大学恰好也邻水——不远处是一座有名的大水库,校门前就是水深流急的大河。这样的景致,诗人见了自然能文思泉涌,写出花样作品。可是我临水而立,首先想到的仍然是能否游泳、有无鱼虾之类的问题。以至于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我与几个同学结伴去河里游泳时,突遇山洪暴发,我险些被卷进激流漩涡中。
这时,我认为是校不名、师不贤,未能启发我的心智,拓宽我的视野,提升我的认知水平,于是,我毕业后来到举世闻名的十三朝古都洛阳,想在华夏文明的摇篮——河洛大地,感受祖国传统文化的厚重,用古圣先贤的智慧启迪自己,用河洛文明的深邃熏陶自己,用汉唐盛世的气象感染自己。可是,启迪、熏陶、感染了几十年,在黄河、洛河、伊河边儿苦苦思索了几十年,结果如何呢?
说来惭愧,进步不大。想想人类文化始祖伏羲,见龙马背负“河图”从滔滔黄河中跃出,见神龟背负“洛书”从滚滚洛水中浮现,遂取而阅之,据此画成八卦,开启了华夏民族的智慧之门。后来周文王又依据伏羲八卦研究成文王八卦和六十四卦,并分别写了卦辞。假如当初发现“河图”“洛书”的人是我,估计我会这样想、这样问:这马好水性,居然能畅游黄河,能否让我骑一骑?好大一只龟,捉住炖了,能饱餐一顿。
再想想大思想家、睿智的老子,他在周朝都城当公务员时,估计经常去洛河或伊河边溜达,后来他骑青牛归隐途中,写下了名垂青史的五千真言《道德经》,留下了“上善若水”的警世名言。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孔子,立在黄河岸边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而我立在河边,首先想到的还是游泳划船、钓鱼捉鳖之类的。
还有曹操,尽管他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名言,是在“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时咏出的,但谁能说不是伊洛河水滋润、开启了他的心智呢?曹植临洛水而作《洛神赋》,那才情、那文采,历来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历代文人墨客,在河洛大地壮游而神驰,临水而赋诗,何等豪迈,何等俊逸!可是,我久居洛河边,徜徉于洛浦公园,只能感叹洛河两岸日新月异的变化,惊呼“真美呀,真漂亮”,却始终写不出媲美前人的水文章。
原因何在?若说是因为先天不足、禀赋有限,未能远谋,不够大气,似乎有些宿命论色彩,几十年来接受的教育都是勤能补拙、先天不足后天补,怎能自甘渺小、归咎于基因呢?可是,后天的补拙之工夫也用了不少,为何仍达不到理想境界呢?
思来想去,我的初步答案是,影响眼界、胸怀、格局的因素,既有先天性的,也有后天性的。想那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刘邦,居然能吟诵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诗句,居然能打败西楚霸王项羽,一统天下,显然是先天禀赋大于后天养成。而苏秦通过艰苦历练,终能游说四方,名动一时,则后天努力大于先天命定。两方面的例子,都能列举很多。这个问题颇有点儿“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味道,不能偏于一端。
还拿水来说吧。据说生命起源于大海,海底生物爬上岸后进化成猿,类人猿进化成人类后,仍喜欢逐水而居。历朝历代的都城都选在水足的地方;历朝历代的战争也多围绕着水资源而起;历朝历代的文学作品也多因水而灵动。即如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其中记载的动人的爱情,大都发生在河边。这说明了什么?除了证明水是生命之源,还揭示了人生的本质——人的生命归根结底是一种时间现象,是时间的流逝过程。而水的流动则象征着、昭示着人类的终极关切,对“流逝”的恐惧,是人类的原始记忆和终身纠结。在这永恒的“流逝”和失去中,我们显得多么渺小,人生显得何其短促,生命显得何等脆弱!这种绝望、脆弱、纠结和感伤,才是所有人最为关心而又逃脱不了的。每个人都在得到中不断失去,在失去中不断得到;在希望中走向绝望,又在绝望中不断寻找希望。能反映这一终极关切的思想成果和文化积存,才是大眼界、大胸怀、大格局的东西,否则就是花花草草、儿女情长、无病呻吟、自作多情的小玩意儿。从孔圣人“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到王羲之“终期于尽”的“临文嗟悼”,再到苏东坡“人生如蜉蝣”的悲吟,无数圣哲先贤都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
不知读者诸君同意此说否。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认知,以后能否拓宽自己的视野、拓展自己的胸怀、放大自己的格局。但至少,以后临黄河、游洛浦、观伊阙时,我不会仅仅关注游泳和钓鱼问题,而会将河洛文化放到整个人类文明的大框架中去称量其分量,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将自己的小情绪和利害得失放到国家、社会层面去权衡,既不脱离于公众,也不汲汲于蝇头小利。如此,也算一种长进吧。
作 者 简 介
徐礼军,笔名淮南子,媒体人。生于信阳,娶妻安阳,落户洛阳,率性阳光。喜欢舞文弄墨,崇尚质朴自然。没有多大建树,偶有小文怡情。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洛阳日报》《洛阳晚报》《牡丹》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著有作品集,主编、参编作品集数部。文学路上,仍是行者、学生。诚恳希望前辈和同仁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