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史上的别样秋日风景 | 黄意明
文/ 黄意明
秋季,在一些中国文人的眼中是一个令人感伤的季节。楚国诗人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吟唱,可谓悲秋之滥觞。
悲秋也和自然界的物候节律相关。刘勰《文心雕龙》云: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这生动地揭示了季节和人类心理的关系。
秋天又是一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中,它通常象征着睿智而阅历丰富的老年。这就好比一条河流,经历了少年的湍急和中年的汇集、开拓后,进入平稳开阔的下游,顿显壮美景象。
因此,也有不少作者一反悲秋的基调,创作了不少积极乐观的秋日诗歌。这些诗歌,或劲健,或深刻,或达观,或超旷……
开朗而乐观的孟秋吟唱
农历七月,时令进入孟秋,自然界开始表现出由生长而收缩的转折。就人生而言,这一时期代表青葱岁月的远去,成熟的思想、稳定的家庭、成功的事业逐渐成为生活的主基调。
从七月的节俗看,也可以看到这一特点。此期,最主要的节俗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和拜织女乞巧,正代表人们对稳定家庭和高超手艺的追求。
北宋秦观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一首在七夕节歌咏牛郎织女的词。一般来说,写牛郎织女的作品往往感慨他们一水相隔、无法朝夕相处;秦观则感慨,他们一年一度的相逢,胜过人间之朝暮聚首。
词上片一开始“纤云弄巧”,一则写出织女手艺的精巧绝伦,织女所织乃天上的五色云彩;二则暗合人间七夕的乞巧风俗——很多女孩子向织女乞求掌握精巧的女红手艺,以获得生存所需的技巧。
接下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美好七夕相会的幸福感,应该胜过人间那些每天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吧?其中的“金风玉露”,明确描绘了七月的时令特点。
再来看词下片,“柔情似水”写两情缱绻,就像流水般温柔缠绵;“佳期如梦”,经历了长久的分离,有梦幻般的感觉;“忍顾鹊桥归路”,一个“忍”字将相见恋恋之情、无限惜别之意尽包含其中。抒情至此,已到极处。
作者又空际转身,翻出新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然一年一会,但神仙间天长地久的爱情,比人间短暂的相守要美好得多,这是第一层意思;会少离多的真爱,要比日日厮守的无爱婚姻更有价值,这是第二层意思。这两句,一反此前同类诗文中的悲苦情绪,而代之以达观开朗的基调。由此,整首词歌颂真挚长久的爱情,立意更为高远。
古代的辞赋,是一种广义的诗歌。苏轼的《前赤壁赋》写于农历七月既望,反映了他的秋日感悟——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此赋运用主客问答的形式,针对客人所持的功业虚幻、人生短暂、求仙虚妄等悲观情绪,以流逝之水、盈亏之月为喻,通过现象界的变化和本体界的法尔如是,说明宇宙间变与不变的道理。它一扫哀怨悲观的情绪,体现了面对人生困境随遇而安的超然态度,形象性、情感性和哲理性高度统一,因而充满诗情和理趣之美。
王维的《山居秋暝》则在秋日静谧恬淡的色调中,描绘出自然的美好。作者虽未言明写作时间,但从景物来看,似是孟秋景象——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用以动写静、动静相衬的手法,写出了山中的优美宁静。在这幅安闲静谧的图画中,充满了怡人的情趣、活泼的生机,体现了作者对秋日山居的深深向往之情。
浪漫而昂扬的仲秋精神
仲秋八月,是收获的季节。以人生而言,象征步入老年,工作、事业告一段落,开始享受人生;以境界而言,象征进入耳顺之年、圆融之地。
八月的节日有中秋,是个大节日。节俗拜月、赏月、吃月饼等,都有庆祝丰收和团圆喜悦的含义,正所谓“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
人之喜悦感乃至幸福感的获得,虽然有赖于物质生活资源的丰富,但更重要的是心态的调节。就老年而言,精力虽然不如青壮年,却拥有更深刻的思想,见识也更为丰富。在秋日古诗中,有些就集中表现了达观的情怀和深刻的思想。
比如,苏轼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中秋怀念远方兄弟之作。其词下片云: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对于人间的悲欢离合,苏轼在给予温暖的人性关怀之时,又出之以旷达之怀、理性之思,指出人生离合的普遍性,并以“但愿人长久”的美好祝愿,让全词具有积极向上的情感态度。
另一首八月中秋佳作,当推南宋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词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当时,张孝祥遭谗落职,自桂林北归。过洞庭湖时,时近中秋,天涯孤旅,心有所感,故写下此词。
上片起始三句,交代过湖情况,“洞庭”和“青草”为湖名,一南一北,总称洞庭湖。“更无一点风色”点明水波不兴的湖面景观和作者的体表感受,为下文铺陈伏笔。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状写大自然的壮美和人的自由之境。“玉鉴琼田”形容水面如玉镜琼田般光滑莹润,“三万顷”写洞庭湖之开阔;“扁舟一叶”写人与舟之渺小,用一“着”字,活泼灵动,写出人与大湖主客相即、物我无间之态。因而,此处扁舟之小并非刻意强调个人之渺小,而说的是人在天地大怀抱中自在无碍的归属感。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写水月交辉、光明澄澈之境。月光穿透湖面,又与水面波光互相映照,形成一光明通透的世界。洁净到此境界,一切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故而引出下面“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换片着重写主体之境:“岭表”指五岭之南,“孤光”理解为内心之光明为佳,“肝胆皆冰雪”是写身心通达、不染渣滓,与庄子“澡雪精神”说法类似。此三句又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相呼应,写出光风霁月之襟怀。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写逍遥之态。虽头发稀少、衣着单薄,然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外形之萧条与内心之倔强形成强烈对比。此两句乃前三句之引申,前写心,此写形,身心俱到。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三句用典。《景德传灯录》卷八载,居士庞蕴参问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顿领玄旨。此三句气魄宏大、想象奇特,暗含“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之义。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前句遗世独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后句寄托深远。上片已说“近中秋”,此处言不知“今夕何夕”,有悟道者气象。在古代大哲看来,时间或许只是个虚幻的概念,所谓“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今夕何夕”既是对时间性的超越,也是对得失的超越。
旷达而深沉的季秋韵律
进入深秋九月,以人生而言,象征进入高年。随着年事增高,尤其需要一种豁达的心境、雍容的气度。以境界而言,就像河流进入下游开阔的河道,蔚为大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应该是这一阶段的追求。而这一境界的获得,需要不断地学习和修行。
九月的节俗有重阳登高,登高既是与天地之阳气相接,也象征人生境界的提升。以唐代杜牧的重阳诗《九日齐山登高》为例: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这首诗是杜牧在任池州刺史时,与诗人张祜登高时所作。首联写景兼叙事:季秋九月,澄江如练,波涵雁影,万物净肃,水天一色。诗人与朋友携酒登山,兴致甚佳。
首句之动词“涵”字,将秋景秋色与秋江融为一体,用词极妙;颔联承上之意,既然人生乐事难逢、快意无多,值此佳节不妨借此黄花畅怀一笑,庶几不辜负良辰美景。
颈联将行乐之意进一步深化。面对佳节美景,应该一醉方休,人生的种种不如意,如英雄迟暮、怀才不遇,不妨暂且放下。尾联借用齐景公故事,申足二、三联之意,点明主题——春秋时,齐景公曾游牛山,北望国都临淄而泣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齐景公未免格局狭小。人生有限,自古如此,何必泣下沾襟呢?
总体而言,此诗超迈旷达,体现出活在当下的深刻意涵。
九月咏秋诗中,旷达莫过于苏轼。《赠刘景文》一诗,是最富浪漫情趣的作品: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此诗通过荷、菊、橙、橘四种时令之物,描绘了深秋季节“橙黄橘绿”的美好景象,蕴含着对人书俱老之成熟境界的赞美。
情理兼具的秋日悟境
将秋日情怀和人格境界结合得最好的诗歌,当推北宋理学家程颢的《秋日偶成》: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在说自己生活悠闲,常常能睡到日上三竿,强调的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这是儒家的静定功夫。
“万物静观皆自得”,展现的是中国文化万物适性、生生不已的精神。静观之下,一草一木,皆蕴无限生机。“四时佳兴与人同”重在说明万物一体,人与自然流通不隔的境界,涉及自然季节与人的情感关系问题。
在中国哲学史上,思想家们曾讨论过圣人是否有情的问题。庄子认为“至人无情”,这里的无情特指“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并非无情感。王弼则认为“圣人有情而无累”。程颢对此问题作进一步发挥,说“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
春夏秋冬是一种自然规律,人之喜怒哀乐与此息息相关,自然应物又过而不留。这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有异曲同工之妙。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升华主题,达到一种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有形无形皆是真理之显现,风云变态无非大道之流行。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指出了道的超越性一面。
但道在器中,即器存道。即便如虚空无形,同样是道的体现。故“道通天地有形外”,应理解为道既体现于有形中,又超越于有形。
风云变化,虽可影响人的思想情感,又何尝不是人的思想情感的外化、移情。用程颢的话来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莫非己也。”这就是宋明理学所体会到的人与自然一气流行、诚通诚复的境界,寓有深刻的哲理。
尾联承前三联而作一总结。“富贵不淫贫贱乐”借用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教诲,来阐明儒家之理想虽然高远,却并非高蹈出尘,亦不是清谈理论,而是在人伦日用中践履道义,需要脚踏实地修身。
由此,“富贵不淫贫贱乐”既是生活态度又是生活实践,出发点虽浅近,真正做到却委实不易。其中,“贫贱乐”尤其难能,这涉及儒家“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的问题,也即人生价值观问题。
总之,此诗境界高远,又不乏形象,情理兼备。从诗名《秋日偶成》来看,也暗示人到老年后所领悟到的高远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