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和破鞋。
1,
夏夜,凤仙双手揪着赶缝出来的四角内裤,趁着浓墨般的夜色给憨弟送去。她不想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给,村里人一嘴一句能把她淹死。
针线是粗糙点,但好歹能穿。
今日午后,憨弟又被村里人耍着玩,骗他说在雨中可以洗澡,傻傻的憨弟不明就里在雨中把衣服都脱了,凤仙也在现场,看到可怜的憨弟连内裤都没套。比起看笑话的其他人,凤仙的心难过得像拧衣服般被绞着。
在大歧村里,谁把憨弟当人看了?连带着谁又正儿八经看待过她了?
没有。
来到那座低矮坑洼的泥屋前,面前犹如一口张开阴森森嘴巴的黑洞,凤仙忍不住发怵。
这种用烂泥潭经年老泥垒起来的土疙瘩,掺杂了玻璃片、瓦片、破碗片、石子、稻草,造型随意得像是小孩过家家和出来的泥团子。
凤仙咽了下口水,抬起脚捏着呼吸轻轻踏进去。
憨弟?憨弟?凤仙小声喊着。空气中无处可躲的尿臊味混夹着说不出的酸味轰隆隆迎面朝凤仙结结实实劈头盖脸而来,她猛地被呛到,控制不住咳起来。
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惊心动魄。
憨弟?
泥屋里没有亮光,模糊不清的黑影分布在四周,像幽灵般围着凤仙。凤仙心脏“咚咚咚”跳着,胸腔撞得生疼,使劲睁大眼睛努力分辨着黑暗中方向,虽然无济于事。
她有点后悔来。
2,
啊哈。
黑暗中炸开一声巨响,同时一座什么东西压在凤仙身上。
凤仙骇得大叫心跳漏了好几拍,随之而来熟悉的气味让她大骂,憨弟,你有病啊,起开。
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凤姐凤姐,你好厉害,怎么就知道是我?黑暗中压在凤仙身上的肉条不断蹭来蹭去,冷不丁凤仙的胸被胡乱抓了个正着。
啊。
啊。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压在凤仙身上的肉条迅速弹开,急促的呼吸声擦破黑暗,十分刺耳。
良久,憨弟把灯拉亮,他像做错事的小孩缩在一边。憨弟怯生生看了凤仙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帘,使劲缩起手脚杵在角落,就像只要一伸出来就会被砍掉。
凤仙看着憨弟的可怜样,瞬间心软下来。她柔声安慰着,憨弟没事,没事。
此刻她慈爱得如同一个母亲在安抚自己犯错的小孩。凤仙还没做过母亲,但并不妨碍她本性流露。
憨弟已二十一岁,智商却也就八、九岁孩童般。
她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憨弟的手放在自己胸上说,没事,不用怕,你摸摸看,它就是一坨肉,就跟我们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
憨弟的手被迫趴在凤仙胸上,凤仙用殷切的眼神鼓励他,就像是在鼓励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
起先憨弟的手是无意识耷拉着,渐渐手指好像冰层解封苏醒过来,无师自通揉捏着。
慢慢的,凤仙脸燥热起来。
她已经三十九岁,男女之事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
凤仙不自觉陶醉,整个人都柔软下来。羞耻、欢喜冲击着她,陌生的愉悦从身体深处咆哮威胁要冲出她的嘴巴。
她控制着。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凤仙忍不住闭上眼好好感受身为女人的那份欢愉。
傻的人心地都是善良的,他们不会在乎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们只懂谁对他们好。所以她对憨弟好,因为憨弟不会嫌弃她。
谁让她满脸麻子般的肉粒早已吓退了大歧村所有男性,就连村里的小光棍老光棍鳏夫对她都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即便她浑身光溜溜走在大街上摊在路边,怕也是无人问津安全得如同透明不存在的物体般引不起那些男人丝毫兴趣。
这一刻,凤仙对憨弟感激涕零。嘴里喃喃说,没错,对,就是这样。
憨弟看她那样,裂开嘴嘿嘿笑越发起劲用力揉搓,唾液从他嘴角不断往下滴。
一只蛾子围着发黄昏暗的灯泡不断转圈。
3,
第二天村里人看凤仙的眼不对劲。
当村里老光棍张着那口牙都掉光的嘴含糊不清暧昧问她爽不时,她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他们就像在她身上周边装了只无形的眼,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凤仙甚至怀疑他们连她早上屙出来屎的颜色都是知道的。
凤仙面无表情从老光棍身边走过去,就像之前她无数次冷漠从那些耻笑她的人身边走过。还好她满脸的肉粒像保护层一样始终对她不离不弃,倒也让别人轻易看不出她内心的忐忑。
但这份不堪一击的坚强在回到她那个巢穴之后,瞬间土崩瓦解,肉体犹如鳞片纷纷脱落,只剩满脸的肉粒坚固在原地不曾挪动分毫。
凤仙眼硌得疼,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她用力眨眼睛,故作轻松咳几声,以便把那份软弱再次镇压回身体里,不让它冒出来。
是她的问题么?她也不想利用一个傻子达到自己心里生理龌龊的渴望,她也不想要那些甩不掉割不掉的肉粒,她也不想让人当怪物当稀奇看。
可由得她选择么?
记事起,脸就这样了。12岁那年,父母连家都不要,在一天晚上双双消失不见,独自留下个破泥屋给她。好在那时候凤仙已经能照顾自己,哭了半年之后,确定父母不会再回来,她收起眼泪,过起一人的生活。村里人开始还可怜她,但谁又能天天帮她?时间一长,她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
凤仙笨拙学习种植农作物,跟大歧村的男人一样,到粪坑里舀臭气十足的大粪。
她力气小,挑不了一整担,便小半桶小半桶地挑。凤仙依然记得,那个粪桶挑起来跟她个头差不多,她得垫起脚尖粪桶才能离地。过一处田埂时,脚没踩好,连人带桶一起摔了,粪水就浇到她身上。她连哭都没有,匆匆到水沟里往身上泼几下水,又到粪坑排队舀粪。
事情坏到一定程度,人反而能坦然接受。凤仙不觉得苦,起码得保证自己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农作物有得长,就代表她有得吃。
闲暇没事,凤仙会长时间发呆。苍蝇飞在她脸上叮住她的肉粒不走,抬手赶,两秒后苍蝇又飞回来继续叮,肉粒跟苍蝇完美融合,分不清是肉粒还是苍蝇。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庄稼吃了那些棕黄色的粪水,她吃了庄稼,然后她越长皮肤越像棕黄色的粪水,脸上,身上,手脚,一层洗不掉刮不去的黑黄色。
可大歧村人人都是被同一口粪坑喂养长大,也不见谁像她这样。一个女人会让人联想到粪水,还满脸的肉粒,谁还有胃口跟她组建家庭睡在一起?可尽管她皮肤黑黄,满脸麻子,其它器官功能是正常的啊,凤仙多羡慕那些家里有男人的婆娘啊。
4,
想起什么似的,凤仙站在那面灰扑扑的镜子前,然后转身把门顶上。
半晌,她闭上眼剥蒜般一层层把衣物剥开,露出最内里的核心。
她从来都不曾正眼对待过这具身体。没男人看得上它,连带凤仙也嫌弃它。她觉得它是丑陋,羞耻,不能见人的。她以它为耻。所以,洗澡她从不点灯,向来都是摸着黑进行,而且以最快的速度。
可经过昨晚,凤仙诧异这副她始终瞧不上眼的皮囊竟能带给她那样奇妙的感觉。
许久,凤仙深深吐了口气,如上断头台般悲壮张开眼,看到一具陌生的裸体嫁接在一个熟悉的头上。
还算肥硕的乳房像最敬业的门神挂在左右两边,毫无畏惧展露在凤仙眼前,倒是凤仙控制不住羞赧,好像她在偷窥别人的身体。
除了颜色不好看,凤仙看不出它还有什么瑕疵,可惜就是这张脸拖了后腿。凤仙的手经不住跟着眼睛顺着身体慢慢往下走……
她想认识这具身体,像是刚结交的新朋友,她要了解它。
接连几天,凤仙晚上都没有去找憨弟。
她在了解她的身体。
几天的探索,凤仙已轻车熟路,知道怎样能让这副皮囊愉悦。既然她能自给自足,就没必要顶着让别人嘴上消遣的风险把憨弟拖下水,尽管憨弟是傻子,也不能坏他名声。
这个晚上,沉浸在感官享受中的凤仙没留意到一把短刀正一点一点把栓着的门栓刮开。
等凤仙意识到不对劲儿时,一块黑布迅雷不及掩耳套在她的头上,一把冰凉的刀抵在她赤裸的腰上。
不要叫,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一个压低粗犷的男人声音。
黑暗惶恐中的凤仙紧紧拽住这唯一的声音分辨,似乎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突如其来的惊恐让她甚至忘记呼叫。
来人把凤仙推到床边,一只大手把凤仙上身按压在床,双脚不由分说被架离分开。
此时,凤仙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要被侵犯。
在满当的害怕之中,她还是揪到了那点一丝丝的释怀,最终,还是有人看上她了,还是有人打她主意了,还是有人不嫌弃她满脸的麻子和粪水般的皮肤!
她感谢他,甚至想说,其实不用这样的,就算他光明正大来要她的身子,她也会如虔诚的奴隶般把自己恭敬双手奉上。霎时,凤仙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太多顾虑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点心里头的渴望?
从对方靠近散发出的气味,凤仙知道他就是大歧村的人,大歧村到处都有臭脚丫味儿的苦菜,显然,这男人晚上吃了苦菜。
男人在她身上忙活,一手仍不忘按住她头上的黑布。
没多久,男人似痛苦叫了声,手一缩,头上的黑布滑掉一点,凤仙看到身后男人的鞋子。
那是一双褪了色的行军鞋。
缓过劲来的男人警告凤仙不许动,不然就弄死她。可惜他破碎的声音没有威胁的意味,还泄露出了点虚张声势的紧张。
凤仙知道他到底还是有些怕,便乖顺点点头。
男人似乎很满意,没再说什么,背后窸窸窣窣。
许久没声音,凤仙挪动着头,套在头上的布掉下,凤仙眯眼看着:昏黄的灯下无一人。腿间传来的疼意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苦菜味提醒刚才发生的事。
凤仙费劲舒展开手脚。像是暗自期待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凤仙镇静得连自己都害怕。
原来潜意识里,她是期待这一天的。凤仙把衣服套上,不经意看到镜子里的人,里面的那个女人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虽然一样满脸的肉点,还是一样黑黄的皮肤,但凤仙分明看到那眼里满是溢出眶的妖娆情欲,那情欲迅速生长很快变成参天大树四下延伸塞满整个土疙瘩。她不知道原来自己竟还有这么一面,经过刚才,仿佛已经重生,就像唐僧历练过重重磨难,取得了真经。
凤仙打好热水,仔细擦拭着身子,那神态犹如擦的是一件贵重的古董般谨慎小心。
5,
凤仙啊,丢东西了啊?金的还是银的?找着了能分我不?看着凤仙在低头寻找,有人嘲讽着。凤仙不搭理,眼睛依然来回搜寻地上的脚。
她在找那双鞋。
确切地来说,是那双行军鞋的主人。
留意了一段时间,当看到那双熟悉的鞋时,凤仙眼睛如虫子顺着小腿往上爬,一寸一寸挪,终于爬到主人的脸。
是他!犹如新婚之夜洞房里的新郎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答案终于揭晓,是大歧村里刚晋升为鳏夫几个月的齐松。
齐松四十好几,这年头好不容易花大钱聘了个山头外吴姓的女人,囍字都还没揭掉,他婆娘一次上山踏空滚到山脚,当场殁了。
就像期待许久锅里的饼煨熟,眼巴巴取出快要送到嘴边时,却“啪”一声掉了,还死巧不巧掉在一堆牛粪上,然后,你只能在边上干跳脚。
人埋后,齐松心思也没在日子上,东一餐西一顿没了个样子。
都是可怜人。
有那层关系打底,凤仙对齐松莫名怜悯。看到齐松在溪边洗堆积许久的衣服,她走过去抽过齐松手里衣服拿起木槌敲打着衣服,那娴熟的样子,倒像是已经给齐松洗了很多次一样。
莫名其妙的齐松在边上结巴说不用,凤仙不理他,依旧埋头搓手里的衣服。
然后,齐松可怕地发现,凤仙已经渗透于他周边无处不在。她在他屋里打扫卫生、她在他田里培土、她爬上屋顶把他漏水的瓦片重新盖好……她这个疯婆娘,完全不管流言蜚语,兴致勃勃。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刚关上门,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凤仙用两只手从背后把门关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目光逼住对方。
凤仙的眼神是:我来了,不戴面罩,你敢吗?
齐松的眼神是: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个懦弱的鳏夫。
他们沉默地躺到床上。
门外,风拍打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单调诡异的声响,黑暗中两人有种临阵的拘谨,突然不敢再有下一步。
齐松心里犹豫着应该怎样打破僵局,身体却更早一步向凤仙靠近,毕竟,他是个男人,是个正常的男人。急吼吼中,齐松的脸贴到凤仙的脸,面部肌肉传达过来的触感让齐松哆嗦了下,脑里不受控制想到凤仙那满脸密密麻麻的肉粒,胯下硬邦邦蓄势待发的家伙瞬间犹如被戳了针的气球,耷拉下来。
6,
凤仙虽然是自己送上门的,但这不代表她承认自己的低贱,而是自己认可的勇敢。齐松急得不行,那家伙就像死蛇毫无反应,齐松真想拎起它好好对峙一番:你什么情况?不是天天想么?这会又矫情了?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啊。可惜任他再鼓舞打气,它依旧不配合。
齐松只能不断抚摸凤仙给予安抚。
凤仙滚烫的身子渐渐冷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凤仙想齐松到底还是嫌弃她,可那晚他明明不嫌弃她的。这么一想,她更热情积极双手在齐松身上摸索,直到齐松抓住她乱刨的手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吧?!纵使凤仙再不懂也知道那是拒绝,便缩回自己的手,把两人贴在一起的身子如撕胶般一点点撕开,撕开之后她又不动声色挪到床边上,直到不能挪为止。
凤仙想自己这么不要清不要白的贴上来,结果还遭到嫌弃,怎么就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想问他那晚是早就有那想法还是临时起意的。
不过依这情形,她张不了嘴。
黑黑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一声比一声轻的呼吸。又不能假装瞬间睡着,齐松开口,菜籽今年贵了。
许久,另一头传来“嗯”。
憨弟今天到山上套麻雀仔,嘿还真让他套到了。齐松语气故作活跃。
更久之后,“嗯”才传来。听得出来是硬从鼻腔里挤出来的,裹满如鼻涕般粘稠的不满。
黑暗中齐松缩回夸张裂到后牙槽的嘴唇。
这时候说这些干嘛,她是女人,这时候应该要狠狠地干一回,让她气喘吁吁而不是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做的比说的更有用,道理他懂。
为掩饰是他造成的这个尴尬局面,齐松语调更加夸张说,我跟你说,我老婆可能是被人咒的。
凤仙正在感受他的被子,一个男人的被子。这被子摸起来油腻、晒不干似的潮湿,有些奇怪的是,不管是他的被子还是他的人,都没有那天晚上她闻到的那股臭脚伴着苦菜的味。半晌,她才意识到他在同她说话。她随口搭了一句:哦?
齐松为了证实自己,声音放大了些:但是我也没得罪谁啊。前些日子我在田里翻地,不知哪个把鞋子埋在我地里,我问好些人,都说是恶作剧,种鞋,中邪。你说会是谁?我不怕这个,我送走我老婆,一个人照过。秋天落凉后,有天干完活回院儿,我看那双鞋子还好好的呢,我也不管,反正还能凑合穿就穿上了,白捡一双。
什么鞋?
听到凤仙终于开口说话,齐松兴奋从床上爬起来扭亮灯,跳下床找鞋子,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人震动的、可转移肉体注意力的话题,他表现得格外严肃认真,你看,这样的鞋不是人家穿坏不要的吧?就是故意埋我地里的吧?
一双半旧的行军鞋。
在看到它的瞬间,凤仙就认出它来了,它也认出她,它无声跟她打着招呼,她周身僵化。
7,
看吧,命运又一次捉弄了她。正当她鼓起勇气做好准备要启动跟别人一样的正常生活程序,老天又随心所欲跟她开了个玩笑。
凤仙心里尴尬起来,翻下床,径直套上衣服。齐松手足无措看着她喏喏问,你要走了么?
不然呢?留下来等你想X我?凤仙嘲讽反问。
齐松羞愧万分话也不利索:……呃……呃……
凤仙盯着他看。
昏暗灯下,身形矮壮的齐松袖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背已明显弯,彰显出农村人的特质,卑微,还有那显而易见遮盖不住的可怜态。
大歧村四十多岁后的男人都是这样,看起来都比实际年纪要大,那是被生活粗暴打磨的象征。凤仙鼻头发酸,她可怜他干嘛,她更可怜。
吸下鼻子,用力眨眼睛,凤仙拉门离去。
黑夜裹着利刀般的风砸向凤仙,她扯紧衣服,清冷的夜色里任由热泪夺眶而出。
很多年了,她都不曾哭过。
在被调皮的孩子当怪物看时,在被大歧村里的冷嘲热讽时,在自己生病无助的时候,她都坚硬得如同一个紧紧闭合的贝类不再流过一滴泪。
可是今晚,她哭了个痛快。一个女人是多么卑微,才会去勾引一个强奸犯,来否认自己丑成残疾的脸。更可笑的是,这个夜,她才知道自己的冒失。勾引他的理由和自信都不存在了,她成了完完整整的不要脸。
8,
日子照样得过。泥鳅一样的孩子照旧抓住任何一点能挑起兴趣的由头自得其乐;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依旧在田里山上脸朝黄土背朝天;衰老得窝在一处似乎没有气息的老人还是不见死地窝在那里等死。日子像他们身上分不出颜色的衣服般,调单得让人心灰意冷。
唯独让凤仙稍有安慰的是憨弟。这个傻子,照旧真心实意对待凤仙,田里的野花,山里的野果,时不时的会摘给凤仙。
凤仙想好了,以后不管怎样,她都会照顾憨弟,有她一口饭吃,就不会饿到憨弟。至于那双行军鞋,至于那个夜晚,无辜的齐松,都见鬼去吧。
转眼开春,凤仙在田里忙活着。突然旁边多了一支镢头,在帮她干活。
是齐松。
凤仙不解看着他。
……王寡妇说你的坏话,说你跟憨弟……我头回跟女人骂架。
他在示好。
……过年的时候我想上你屋里来,又怕你会上我屋里去,我就在屋里头等,谁知道没等着。
他的话越来越明晰。
……我屋冷,我把一剁柴火烧成炭,结果你也没来。
凤仙第一次接收到别人这样热切而认真的求爱。原来被人索爱是这样的,要有嗔怪,迂回,讨好,腼腆。她停下来,齐松没停,一直帮她把地刨开、刨完。
最后齐松吭出一句:“能上你屋里喝杯水不?”
9,
凤仙从没想过她憧憬多年的念头会实现。家里有男人的气息、声音、味道,她可以为自己的男人绣鞋垫补衣服,一种光明正大的理直气壮让凤仙觉得自己再也不低人一等,她在溪边洗齐松的衣服,坦然自若不去理会边上的窃窃私语。
田里的粗活重活有人做,再也不用把自己当成没有性别的人操劳,那句沉稳的“我来”让她莫名安心。
几个月后的一天,凤仙坐在桌前仔细认真缝着衣服,那是一件小娃子的布裙。
她怀孕了。
箩里的线用完,凤仙去柜子里翻找。线没找到,却看到了那双半旧的行军鞋,事隔几个月,它还是那个样子。
齐松给洗得很干净,平时舍不得穿,到镇上赶集时才穿。
凤仙心情复杂看着它,它也无声与她对峙着。它是什么来头,它的目的在哪,它曾经穿在谁脚上,是否为了一份缘而出现……一切都是虚妄的,可以听说可以臆想,可以这样认定也可以那样理解。眼下夯实的幸福却是真切的。这时憨弟在外面喊,姐夫——姐夫——
凤仙探头出去,憨弟不知道在哪儿弄了张油馍,扯成两半,在找齐松。凤仙答他,你姐夫在地里!憨弟又跌跌撞撞往地里跑。这个孩子,自从她跟齐松过日子以后又退化了一截,现在像三岁一样整天黏在他们左右。
凤仙把线找着,继续做衣服。圆滚滚的大肚子,可以看得见新生在踢,在翻,在拱。命运的上半生一片模糊,下半生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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