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风平浪静的夏天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不畏缩也不回顾。

1 唯一的朋友

林襄棋十三岁时就设想过自己的一生。哪年大学毕业,哪年结婚,哪年生子。一点也不波澜壮阔,没有热烈的青春也没有装死的中年,他每一步都按部就班,那么多年来,从未行差踏错。书上讲,太平安顺遂的人经历了生活的难处就会垮得面目全非。林襄棋何止垮得面目全非,拿江小白的话来说,是已经垮成了一个智障。

江小白嘴里还刁着烟,歪靠着门口眼色清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脚边除了两大箱行李外,屁股后面还有个娃娃,也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谁啊?”

“我女儿。”

江小白嘴角抽了抽,抬脚要关门,林襄棋扑上来,吩咐娃,“快叫小叔。”

半个小时后,江小白坐在沙发上和坐在地板上小娃娃大眼瞪小眼,然后小娃娃哇地哭了,吓了江小白一跳。

林襄棋从房间探出头:“哎,你帮我抱抱小夏天吧,我这就给她冲奶粉。”

“我没有养过孩子,不要找我。”江小白很烦躁,尤其看到林襄棋嘴里居然还咬着一个奶瓶,他真是不忍直视。

林襄棋把奶瓶从嘴里拿下来,冲他一笑:“养养就有经验了。”

江小白不可思议瞪着林襄棋:“你是不是有病啊?不是说你净身出户,怎么带了个拖油瓶?”

“你怎么知道我离婚啦?”

江小白别开脸,不想再搭理他。

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一脸无辜的反问别人:“你怎么知道?”对那样天然的一张笑脸,纵使再有脾气也没辙。

他与林襄棋是从小一起穿尿不湿的交情,两家母亲曾是大学校友,据说两头母亲在怀孕时就曾经悄悄订下了“如果是一儿一女就结成亲爱,要是双女双儿,那便是闺蜜和兄弟的交情了”。只是长到四五岁时,江小白随父母搬迁,再到少年时期才续上缘份,只是可惜江小白已经从疼弟弟的小哥哥,变成了怼天怼地怼林襄棋的厌世脸。

他与林襄棋的人生,其实就像分水岭。

老人总说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这话没有错,林襄棋运气很好,从小到大,从升学到就职,都顺风顺水,从最好的大学到最好的职业,除却父母给予的优越条件,他本身也有种神奇的特质,无论做任何事情总被小幸运眷顾。到最后,那场世纪婚礼也曾轰动整个同学群,当然也包括离婚。而江小白算是努力那一挂的,熬夜刷题高考拿了一个高分,房子也是用了半条命才拼来的。他就像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一头青发里都能找到白发。

但是现在,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晃来晃去,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轻柔地毫无违和感的哼着催眠曲。

晚饭是林襄棋下的两碗素面,各摊了一个荷包蛋。被外卖圈养的江小白吃出了惊艳感。

但他吃别人的,嘴可不短:“你就这么作贱自己这双手?”

林襄棋看看自己的手,又是一笑:“这双手明天早上给你摊煎饼怎么样?”

“……”

忽然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初三毕业那年。

江小白落榜,骄傲不容许他气势上输给别人,所以坚持不见林襄棋,等他第二天出房门,妈妈说:“你林伯父一家今天一早就走了,襄棋说让我把学习资料给你……”

饭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十来本资料书。正是早晨,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书上面的白色纸条上。风一吹,就跑了。他也根本不会看。他哪里知道,自那一别,就是十四年。

“你要住多久啊?”江小白在林襄棋回房间的时候问。

林襄棋一愣,“啊,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江小白咬牙切齿:“没有。”

林襄棋笑,“我会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江小白:“……”知道就好。

2  十三岁的夏天

林襄棋对江小白真正有记忆是十三岁那年夏天,他被几个技校的混混堵在回家路上,之前他也有见过这种情形,不过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已,他也不是挺身而出的少年英雄。

林襄棋心想,这就是报应啊!他认命地把书包里这个星期的早餐钱掏出来,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夏日的阳光影影卓卓地从翠绿的树丫间透下来,绿色的爬山虎爬满了一面墙,而那个黑衣少年就这样坐在墙头,嘴里咬着个梨,怀里还抱着几个。

少年面容罩在阴影下看不真切,林襄棋差点喜极而泣,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像墙头这位大哥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好少年。

“各位大哥,早上我还看到他向同学得瑟他妈给了他一百块零花钱……”少年开口。

林襄棋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侠义大哥的意思。但其他人听懂了。

结局是林襄棋被搜刮一空,在不幸的要挨几拳时,江小白良心未泯地阻止了他们,然后说:“不用感谢我。”

再见到江小白是他的十三岁生日,生日前一周,他还手写了足足三十张邀请卡。每个同学都会收到卡片,母亲也花了心思做了许多点心,他将自己要在生日会上表演的钢琴曲练了又练,以免到时出错。

最先来的,是母亲私下底邀请的好友及对方的儿子,林襄棋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乖巧叫阿姨叔叔的少年,听到母亲亲切地喊他:“阿白竟然长这么高了……”

过了十二点,蛋糕出炉了,菜也凉了。没有人再按响门铃。他坐在门口台阶,张望路口。

“再等也没有用啦。人缘真是差啊。”

林襄棋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幸灾乐祸的人是谁。

被江小白戳得千疮百孔的林襄棋不难过是真的,可是就像是“一周前被抢了钱包换回了几个梨,从最初的愤怒到后面的自我安慰:如果被他们强行搜身,说不定发现有所隐瞒而会被揍,江小白从另一方面实在是帮了他。”

现在也是一样。至少有个人来为他庆祝生日了。

两方父母都在客厅里聊天喝茶。

“你啊,说搬走就搬走,害我们家襄棋还哭了好几天。”

“阿白不也是么,在飞机上哭着说襄棋弟弟找不着他,该哭了。”江母看着偏厅里两个少年,不由感概:“真是没想到咱们还有做领居的一天,他们大概都不记得了。”

林襄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阿白,你想吃我的生日煎饼吗?我亲手做。”

之后的五年,也一如这样。只是不同的是林襄棋不曾再邀请同学,他也深刻意识到自己与江小白的关系有种奇怪的维系。

他对谁都笑脸相迎,却也没有交到可以参加生日会的朋友。江小白一张厌世脸,也没有人会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除了彼此对彼此。

“哦。”江小白回应。

风声从街道尽头跑进来,带来了远方的蝉声。林襄棋想,真是风平浪静的一个夏天啊。

3  阿白,不是有你在吗?

“江小白,四点半上托儿所接一下小夏天,地址我共享给你了。”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我会尽量少给你添麻烦。说完这句话的一周后,林襄棋就扔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麻烦。

那时他刚下奋战了七个小时的手术台,便收到了林襄棋的短信,虽然脸色不善,但还是迅速的收拾一下,交待了值班医生多注意患者才离开医院。

接到小不点已是五点,林襄棋要加班,晚上不回来吃饭。这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头一看,脚边的小不点抱着他的腿,仰着脸。

“干嘛?”他崩着一张脸,完全笑不出来。

“饿。”

“什么?”

“肚肚饿。”小不点拍拍自己的小肚皮,又指指不远处卖棉花糖的小贩子。

江小白皱皱眉,拎起小家伙:“脏。回家。”

他没有照顾过谁,更别提这么小个孩子,但林襄棋教过他要如何泡奶粉,喝完牛奶还要接着泡一包幼儿米粉,接着还得让她喝水,再哄睡。过程太艰辛,江小白边捏着鼻子边提着包满排泄物的尿不湿扔进垃圾桶,心里堵着一口气,等林襄棋回来,最好是把一大一小都赶出门去。

小不点玩累了才在他怀里蹭啊蹭的睡着了,江小白盯着熟睡的小夏天发呆。

长得是很漂亮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见谁都软绵绵的笑,这么小送进托儿所,听老师说哭都不曾哭的。啧,真是太像林襄棋了。

江小白是被林襄棋喊醒的,睁开眼就是林襄棋一脸恐慌,脸色惨白,怀里抱着夏天,同样脸色寡白,眼睛紧闭。

“阿白,快点起来开车去医院,夏天发烧了……”

他爬起来,有点分不清事实与梦境,梦境里,他也曾这样看着林襄棋,惊慌,且无助。

半夜的医院灯火通明,江小白给相熟的医生朋友打了电话,刚走到急诊口,就有医生过来接过了孩子。

“奶粉我也是按照你的法子泡的,水也才喝了那么点儿……她眼馋棉花糖我都没给她买……”江小白看着急诊室的灯一闪闪的心慌。

“江小白。”林襄棋声音嘶哑而郑重,“与你无关。”

江小白闭上嘴,又听见林襄棋轻声说道,“不要紧的。她很坚强,每次都挺过去了。”

每次?为什么是每次?凭着职业敏锐性也明白事情不简单,可是江小白问不出来,面前的人不再说话,衬衫都湿透了,发尖都是水。江小白从办公室里拿了自己的衬衫,让林襄棋去换,换衣期间朋友出来了,把片子递给江小白。

江小白一看,脸色凝重。

“我找市三医院调过了病历,这是孩子生下来就有的病,因为太小,手术有一定的风险,但是不代表没有希望。但监护人好像一直不同意手术,孩子挺可怜的……”

退烧后才在天将欲明时将孩子带回家,江小白洗了个澡出来,林襄棋坐在客厅喝酒。

“为什么?”

“嗯 ?”林襄棋掀掀眼皮。

江小白不耐烦:“为什么不给孩子手术?”

林襄棋眼里浮出迷茫,歪着头,眼里盛着酒意。

“有点怕。”他说。

不是不愿意对谁说心事,是不到那个时机,现在也没到。

林襄棋头一歪,睡过去了。江小白忍住了没讲脏话,一脚踢开挡路的林襄棋,抱起沙发上睡着的夏天进房间去了。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但有些是折翼的。夏天是折翼的那只,从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于普通孩子而言的普通感冒,对于夏天,却是走一次鬼门关。天下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但是现实是,有些人实在不适合为人父母,一如林襄棋那个从未谋面的前妻。

江小白几乎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就能够把林襄棋的过往扒拉个底朝天。

“林襄棋当初追唐糖追了三年哦,两人当时挺好的,结婚一年就生小孩啦,没想到就出事儿了,孩子心脏有问题,为给孩子治病,公司也没管了,可唐糖就过份了,要和他离婚,拿孩子做交换,可是等到林襄棋净身出户,居然不肯让出孩子的监护权……不过听说现在林襄棋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呢,这叫什么事儿呀……”

江小白的视线上从手机上移开,正是周末,他破天荒没去加班,林襄棋正扒拉手机,边问他,“哎,博物馆开了哎,要不我们带小夏天去看看。”

“那里面的玩意儿适合她看吗?”他指指身边的小不点。

林襄棋看看他,又看看小不点,意味不明的笑了,“阿白,她挺喜欢你的。”

江小白拎着小不点放到林襄棋身上,“谢谢,但不必。”

林襄棋一手抱着夏天,一边拉住他坐下来,“我正琢磨着买房呢。你帮我参考参考。”

“你哪来的钱?”

林襄棋解释,“我爸把自己的退休金给了我,说长久住你这也不是办法。啊,对了,得选学区房,将来夏天读书方便。”

江小白:“……听你这话,她妈不要她了,孩子你要长久养着?”

林襄棋捂住夏天的耳朵,瞪着江小白,“不要当孩子面说这种话。”

江小白讽笑:“林先生,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人能不能别这么天真。你知道养育一个孩子代表什么吗?尤其还是个生病的孩子,这代表你的生活里将每时每秒会充满各种意外,这么大的责任,你负担得起吗?”

林襄棋抿抿嘴,“小白,为什么一个妈妈可以兼顾孩子,爸爸就不能?”

江小白一愣,别过脸,“那夏天的手术怎么办?”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

江小白瞪着他,差点没有一脚把这个人踹出去。

林襄棋笑笑,“我其实心里也挺没谱的,可是来找你,心里就好过多了。我想拿到孩子的监护权。”

江小白愣住了。

4很多命运,普通人真的无法左右

江家原本就是这镇上的人,只不过因为生意做大了才搬走,如今又搬了回来,看似与所有人都未生疏,事实上,林襄棋就听便利店里两个大嫂唠嗑时说江家怕是做发了男人心也花了,你看这次回镇上,只有母子二人。丈夫是没有回来的。

林襄棋回头看身边的江小白,后者像没听见,拿出钱啪地放到柜台上,大声说道:“奶奶,两包瓜子。”

大婶脸都绿了:“兔崽子叫谁奶奶呢。”

“啊呀。原来是大婶呀,我都只差叫您太婆了……”在大婶窜过玻璃柜台时,林襄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小白拽着跑了,到家门口才停下来,进去前才搭理他一句,“哎,以后不许去那家店里买东西了。”

“为什么啊?”他傻傻的问。

江小白皱眉:“因为我不喜欢八婆。”

这是什么道理,他最喜欢买的武侠贴纸只有那家小店才有,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母亲,让她回头悄悄给江母送过去。

“现在她带着个孩子不容易,也没有什么来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得需要不少钱吧,常喊孩子过来吃饭,他妈病着哪里能给他天天做饭。”

母亲喟叹一声,“你说她怎么这么命苦,你能再打听打听吗?看能不能联系上陈教授。”

父亲皱着眉摇摇头,不再多说了。

那段时间林襄棋连蒙带骗的把江小白往林家拐,不是有题不会做,要不就是今天学了新曲子,都以请教之名。江小白这人吧,看似高冷,很不屑,但却特别吃林襄棋的奉承。每次必去了,母亲就会做上好吃的菜,还会额外备一份给江母送过去。

孩子七巧玲珑心,江小白明白,但是林襄棋一家人都特别保护他的自尊。

“阿白,你想过你将来想做什么吗?”林襄棋问江小白。

江小白一怔,摸了摸黑白键,反问:“那你呢。”

他不假思索点头,开始清算起来,“十五岁开始参加钢琴比赛,十七岁考国外音乐学院出国深造。二十三岁开演奏会。二十五岁第二场演奏会,三十岁结婚,三十二岁生小孩,三十五岁开第三场……四十岁退休,回老家……”

江小白嘴角抽抽,“四十岁就退休?”梦想生涯也太短暂了。

林襄棋自以为是点点头,“当然。我愿意用四十年的时间完成梦想,已经够意思了。”

江小白无言以对。

林襄棋时常想起那个夏天,江小白在身后地板睡得迷迷糊糊,他的钢琴曲纯粹是给少年的安眠曲。

他那时候喜欢弹夜的钢琴曲。

柔软而温和。

江母突然发病是深夜,林襄棋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门被敲得震天响,打开门是江小白,身后是明亮的月色,少年的脸也和月色一样苍凉,眼里溢出的惊恐让林襄棋心里突然发慌。父母像这样单独将他留宿在家也是常态,而这日父母去了外婆家,得两天后才回来,而江母突然发病,高烧不退。

处事冷静的江小白被吓到了,他没有人可以找,得知林家父母都不在,眼底的惊恐瞬间化作绝望。他没有指望林襄棋。

但林襄棋边锁门边打120,到了江家,他先去看了阿姨,看到呼吸还算平稳,心里放下一半,救护车还有十来分钟到,他边吩咐江小白把阿姨的病历和药都带着,包括换洗衣服,而他则打电话给父亲,把大概情况和父亲说了。

阿姨将近下午四点才脱离危险,两个少年才想起肚子空空,买了两份饭蹲在医院楼道间狼吞虎咽,对卫生近乎苛刻的江小白,此时也顾不上气味的刺鼻和环境的差劲。

“其实我想当医生的。”江小白突然说。

林襄棋抬起头,看着江小白,少年脸上的表情很老成,很郑重。

“我妈刚开始生病的时候,都还瞒着我。后来见瞒不住了,避重就轻告诉了我。为了治病,我爸把公司都给转卖了,后来又把房子卖了。再后来我和我妈只好回了老家,我爸在外面给妈赚医药费,我们都知道,其实没有用的。”江小白那天话尤其多。

江小白最后问他:“你说我妈能活到我当医生可以救她的那一天吗?”

回答是否定的。但林襄棋没有回答他,他还无法体验那种无助感。

一直到十四年后,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找到江小白,他才体会到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 。世上很多事,很多命运,普通人真的无法左右。

林襄棋看看高高的窗外,天空有一丝青色。

夏天要过去,秋天快要来了。

5他是医生,可是林襄棋却堪称影帝。

拿到监护权原本于林襄棋是很难的,他这个人过于柔软,尤其是曾经那么亲近的人,不愿意用生硬的法子解决问题。但是江小白不同,他看待问题与人永远是疏离的,脱离情感的,所以关于夏天监护权的案子很快就尘埃落定,孩子顺利判给了林襄棋。

很大原因是因为女方放弃了。

法院附近的咖啡店里,面前的女人面容清丽,削瘦,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区,是林襄棋带着孩子在玩。江小白将目光从林襄棋那收回来。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女人上秒惊愕,下秒失笑,“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原本就说好孩子是给他的。我拖着,无非也是因为不甘心。”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话。

“其实我们离婚从来不是因为孩子健康与否,而是一个丈夫发现妻子 另爱他人,却装作不知道,真假他都懒得去分辩,一切都很大度不就代表一切都不在乎吗?就像他明明房间里有一架钢琴,却从来没有看他弹过一次,保养得很好。那架钢琴就是我。”

林襄棋带着孩子过来,唐糖已经走了,只有江小白一个人正给咖啡续了一杯。

江小白没有爱过谁,他的大学生活里,由各种各样的医学名词充斥。工作后,他的生活就更单一了,只有手术台才是他最亲密的。也不是没有姑娘向他表达心意,但他在自己动心前就自动设置了一道屏障。

——说不定哪天就会谁会先离开这个世界,留下来的那个人会太痛苦。

因为目睹了母亲去世时,父亲的崩溃以及之后年月里盛载的痛苦。

林襄棋就觉得恋爱结婚生子是人生最正常的配置,按部就班的恋爱,求婚,一年后,他的妻子给了他一个重击,那是对于一般人来说人格与尊严毁灭性的打击,林襄棋却平静地接受了妻子提出的离婚。

下班高峰期,车子堵在高架桥上一动不动,小夏天在后座的安全椅上睡着了。

“林襄棋,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弹钢琴了?”江小白忽然问。

“什么?”

暮色已降,车尾灯断断续续亮起。

林襄棋的声音又轻又飘:“啊,你是说我十几岁时说的人生计划吗?你不会当真了吧?何况谁规定了梦想非得只有一个吗……”

江小白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林襄棋的左手。

削瘦,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漂亮不过的手,是他曾经觉得特别女生气的手。

他是医生,可是林襄棋却堪称影帝。

这只手可以做任何事情,抱孩子,泡奶茶,做饭,却唯独不能再弹钢琴。

一直到今日握住了这只手,往事堪堪而来。

6 正是风平浪静的夏天,向阳而开

十五岁的生日,林襄棋收到了份特殊的生日礼物,一架钢琴。江小白代替父母选的。这两年林家帮衬的何止这一点,母亲做了手术,父亲回来的时间也多了,生意也有了起色,生活终于不那么紧巴巴了。

两个少年在这两年里也总是形影不离,放学了随便去哪家吃饭都好,到了周末,江小白骑着自行车越过小镇上的河流,穿过稀稀啦啦的人群,载他去市里的钢琴培训班。课时是一小时,江小白就蹲在门外,做随身携带的课题。华灯初上,两个少年再打打闹闹的归家。

又一年暑假来临时,林襄棋远赴北京参加了第一次青少年钢琴比赛,整整一个星期,抱着奖杯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江小白打临时工的书店里。

他举高奖杯,朝店里的人用力挥了挥,江小白便跑出来。

“得奖了?”

“嗯!”

“几名?”

“第一名!”

江小白捶了一拳他,难掩喜色,“我半小时后交班,我请你吃好吃的。”

所谓好吃的也不过是买了些瓜子花生鸭爪和果汁,去的也是江边,两个拥有梦想的少年坐在江边台阶边吹风边吃东西,林襄棋和江小白讲一路的见闻,比赛的趣闻,不远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他就着音乐还来了一段空气钢琴。

其实所有人都错了,他的人生并不顺遂,他十六岁那年就经历了梦想的破碎,又经历了友谊的消亡。

那天晚上意外发生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准备收拾好垃圾准备回去,但有人突然持刀冲进人群,在所有人惊慌逃离时,他忽然看见那个人居然拿刀冲向一个举着气球找不到大人的小孩时,人就不知道怎么过去了。

江小白一回头就凉了大半截,腿脚发软地往回跑,林襄棋至今是记得那种疼痛的,十指连心啊,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怎么就有那股勇气空手接白刃呢?所以江小白才痛恨地对他吼:“就算你不救也会有人救啊!”

有一年林襄棋在陌生的他乡读大学,在街头看到了新星钢琴家开演奏会的宣传,那是张年轻而又陌生的脸。不是他,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有人看不出他手的问题,但他知道,即便经过理疗也不可能再像当初那样。

林襄棋没有缺席中考,成绩还非常好,父亲临时工作调动,中考结束后就搬家,离开前他曾去找过江小白,但江小白避而不见,他只能给江小白留张纸条。

大约是没看到,没看到那句——我在XX大学等你啊。

不然他等了三年,也不曾等到。

江小白再一次不告而别。是这一生中的第二次。

一次是幼时,他在飞机上哭得喘不过气。第二次是他三十岁这年,在高架桥上,林襄棋说:“早没事啦。并不影响我做其他的事情。其实这个真的与你无关,不是因为你带我去那里,我才遇到那样的事,也不是你没有把我保护好,我才遇到那样的事……只是因为我自己做了一个选择而已。”

江小白辞去工作其实是早有打算的,家乡的老医生要退休,没有年轻人接替是不行的,他早就申请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林襄棋。

在家乡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和充实,这日刚给一个小孩子扎完预防针,奖励了一个棒棒糖再送出门外,要折返时,便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叔叔。”

江小白愕然愣住,看着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小朋友,他忙蹲下来,其实已经过去一年了,小朋友长大了不少,看起来健健康康的。

“哇,我们终于找到捉迷藏的叔叔啦!”不远处的车旁站着高高瘦瘦的男人。

自家改造的诊所保留了小花园,为了方便小孩子还做了个小秋千,小夏天在一边玩,两个大男人备了小菜和酒。

“夏天得上幼儿园了,到时候我去市里上班怕是不方便接送。阿白你能帮帮我吗?”

“你……要留下来?”

“还记得我以前去过的钢琴培训班吗,那儿正缺老师呢。”

江小白好久没说话,最后才说道:“好好教,别带坏学生。”

“那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也知道一年前我爸就把我老家给卖掉了,我回这里怕是没地方住……”

江小白站起来,准备进屋,顺便去抱小夏天,才看着不动的林襄棋。

——还愣着做什么啊,我这里可没有备双份日用品。

“好咧!”

就还像曾是少年时那样,雀跃地爬起来,嘻嘻哈哈地去逗小朋友。

花园里种了半亩向日葵,正是风平浪静的夏天,向阳而开。

——原文载于爱格时刻·关于我不想恋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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