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男孩Z
从今以后，她要学会爱一个人，而不是爱一类人。
01
街舞教室里有8个孩子，外面围了至少20个家长。刚刚下班赶过来接女儿的崔灿遇见了初中同学苏兰，她俩读书那阵是无话不谈、时时刻刻都要黏在一起、连每月来潮都会同步的钢铁闺蜜，长大后反而疏远了。
两人眼神已经对上，不打招呼就过分了，崔灿咬咬牙先走过去，一通“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的套话，好在从前的默契还在，苏兰也跟着长吁短叹，配合得恰到好处。
“你也来接孩子？里面哪个是你家的？”时间线终归要拉回现在，苏兰问。
崔灿笑着指了指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那个，我家小福，你的呢？”
“又哭，”苏兰忽然皱起了眉头，“都是让他爷爷奶奶惯的，稍微不遂他的意就撒泼打滚。”
看来教室中央那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小男孩就是苏兰的孩子了。
“你还在以前的单位上班呢？老胡呢？店里生意还好吗？”苏兰看着崔灿一身的白领打扮，问。
苏兰嘴里的“老胡”就是崔灿的丈夫胡云中，他们仨都是初中同学，当年还是苏兰先看出胡云中对崔灿有意思的。
崔灿考虑了几秒，决定实话实说：“他……他前几年出了点事，进去了，今年就能出来了。”
三年前，胡云中喝醉了酒，在自家烧烤店和客人发生冲突动手伤人，被判故意伤害。
听崔灿说完，苏兰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偷偷舒了口气：“我去年也离婚了，孩子归他爸，我一星期才能看他一次。”
两人握紧了手，就像回到了刚刚公布完月考成绩的14岁夏天，她们都考砸了，谁也没比谁多考几分，还能继续做朋友。
02
那个年轻的街舞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哄笑了苏兰家的小男孩。
“这小老师脾气真好，我对自己孩子都没这么大耐心。”苏兰感慨。
“小南老师是挺负责的，对了，你加他微信了吗？还有个家长群，我拉你进去，他经常发自己剪辑的孩子们的跳舞视频，可逗了。”崔灿说着低头开始划手机，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下课了，那个叫南海的街舞老师抱着胖嘟嘟的小福朝她走过来。
“小福太聪明了，今天教的动作看一遍就会了，这么聪明像谁呢？”南海把小福交给崔灿，看崔灿抱得吃力，又把小胖妞接了过来，小福很享受这种“抢手”的感觉，被逗得咯咯直笑。
崔灿也跟着笑，笑里一半埋怨一半宠溺，看看小福，又看看南海：“你别抱她了，让她自己走，你上了一下午课怪累的。”
一旁的苏兰没笑，声音冷冰冰的还带着刺，像一根把一块柔滑布丁搅得稀碎的铁棒：“像谁？反正不像她妈！她妈上学时笨死了！”说完就一手牵自己孩子，一手牵崔灿，急火火地往外走。
“你慢点，小福还在后面呢！”崔灿甩开苏兰的手，蹲下，把一路小跑跟过来的小福拢进怀里。
苏兰家的小男孩又开始哭。
“我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小老师对你有意思！你别昏了头啊，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为盖过儿子的哭声，苏兰几乎是吼出来。
崔灿和苏兰一起吃了晚饭，到家已经快9点，她哄小福睡下，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回南海的微信。
“你和亮亮妈妈认识？”南海问。
“是啊，我们是初中同学。你之前见过她？我才刚知道她家孩子也在你们那儿上课。”崔灿懒得打字，直接回了语音。
“她每周会来接一次亮亮，之前那几次正赶上你加班没空接小福。”南海索性也发语音了。
崔灿听到了南海室友打游戏的声音：“你回宿舍了？今天晚上没课？”
南海只有19岁，是个大二学生，在街舞教室兼职。
“有节选修课，我翘了。”南海说完打了个哈欠，声音透着难掩的疲惫。
“下次你不要为了等我下班而拖堂了，你累，别的学生家长也有意见。”
收到崔灿的这条语音，南海困意全无，手指上下翻飞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崔灿正担心南海是睡着了还是生气了的时候，收到了这条微信：
我拖堂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如果只是为了你的话，我准点下课后陪着小福等你不就得了吗，我拖堂是为了能让你看到我潇洒的舞姿、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对小福的偏爱，是为了展现我内外兼修的完美人格，我就像只公孔雀，玩命地向你招摇着花尾巴，希望你能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最后看到眼睛拔不出来，满眼都是我的花枝招展，那我就阴谋得逞了，把你骗到手了。（PS：这段特意打字给你是为了留作证据，以后咱俩在一起了，有人敢说你老牛吃嫩草的话，你就把这段发出来，我南海是堂堂正正把你追到手的，不准别人污蔑我的劳动成果。）
崔灿把这条微信看了好几遍，看一遍笑一遍，南海不是第一次向她告白了，每一次都像这样明明白白地示爱，从不卖惨也不道德绑架，让人舒服，不用猜也没有压力。
崔灿笑到整个人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扭头看电视，动画片里的女孩正在对男孩说：“能说‘谢谢’、会讲‘抱歉’、肯喊‘救命’就是你的优点。”
现在流行起这种敞敞亮亮的男主人设了啊，就像南海一样。她上学那阵，受欢迎的动画片男主不是傲娇就是腹黑，全都不会好好说话，就像，胡云中一样。
她32岁了，仍然喜欢看动画片，如果她想的话，也仍然能爱一个19岁的男孩，在这方面，她没有心理障碍。让她困惑的是，她一直不知道如何判定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
“你爱上他了，你这样肯定是爱上他了。”
回忆起自己当初爱上胡云中的那一刻，她脑中响起的竟然是苏兰的声音。
03
崔灿在沙发上睡着了，早晨还是小福喊醒的她，出门前她瞄了眼日历，一周后的14号上画了个红圈，那是胡云中出狱的日子。
中午苏兰给她打电话，约14号一起吃饭，她想了一下，答应了，上个月胡云中特意让律师传话，说不希望她去接。
一周过得飞快，两个老闺蜜又聚在街舞教室门外，苏兰抻着脖子，看着正在教室里卖力舞蹈的南海咂舌：“啧啧，你上学时最讨厌这种类型的男孩。”
读书时，崔灿和苏兰都爱看动漫、爱看言情小说、爱看偶像剧，少女心满得要溢出来。她们把各种虚拟作品里的男孩分门别类，按喜好程度从A到Z排列，那时候，胡云中完美地符合她们“男孩A”的模型——帅、痞、强势。
那年头的小女孩都喜欢这种，越没经验的越爱挑战难度模式，琼瑶剧看多了，总想着要爱就要轰轰烈烈，所以善解人意的阳光男孩被她们嫌弃地归到了“男孩Z”，这种只有甜的恋爱谈着有什么意思，没有狗血、背叛、生离死别，拍偶像剧都拍不了十集。
等到下课，两人接了孩子去餐厅，吃饭时，苏兰还在不停地说南海的坏话，机关枪一样，语速极快，搅得崔灿没半点胃口。
眼看亮亮又要哭，崔灿笑着打断了苏兰：“别说了，说得我都臊得慌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总提以前的事，你以前还不吃香菜呢，你看你刚才把那盘凉拌菜自己都吃了。人是会变的。”
“不行！”苏兰放下筷子，拍桌子大吼一声，终于把亮亮成功吓哭了，“谁都能变，就你不能变！”
苏兰十指插进自己的短发里，手肘撑在桌上，陪亮亮一起哭，这突然的崩溃像洪水冲开了崔灿记忆的闸门，她忽然想起了当初为何开始与苏兰疏远——是胡云中，他不喜欢每次约崔灿出来都要带着苏兰，“她看咱俩的眼神怪怪的，像导演在看监视器。”胡云中说。
其实崔灿是怀疑过苏兰喜欢胡云中的，以自己当年的心智她也只能想到这种剧情，但此时此地，这一瞬，她看透了，胡云中说得没错，苏兰不是演员，她是坐在监视器后的导演，而崔灿，是她的偶像剧女主角，她不敢爱的，她让崔灿替她爱，崔灿的存在，就是她不老的少女梦。
少女是不能爱上男孩Z的，太早迎来Happy Ending，梦就老了。
崔灿单方终止了饭局，带着小福打车去了监狱，路上她打给胡云中的律师，律师说出狱手续出了点问题，他还没出来。
天已经快黑了，崔灿抱着小福，站在监狱对面的公交站牌下，她在等，等胡云中出来，看他一眼。
胡云中入狱的第一年就提出要离婚，崔灿没同意，但说不出理由。刚才饭局上的开窍让她懂了，她是在等，等自己能确认，不再爱了。
这场爱的开始，她不自知，起码结束时，她要听见自己的声音。
并且，她要看清他的脸，从前她爱的是男孩A，现在她要把他的姓名还给他。从今以后，她要学会爱一个人，而不是爱一类人。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尚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