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钢铁父亲(下)

本文作者:张文生


我的钢铁父亲(上)

三位老人自从分别之后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再无相见。年迈的父亲自从山西回来之后,再没种地务农,老两口在农忙时帮我们做做饭,过着清闲的日子,无忧无虑。

亲小小大概是父母那一代人共同的心情和做法,从山西挣回的五千多块钱,老两口舍不得花,又给我五弟买了瓦扣在房上,雇人挖坯垒了院墙,这就是我的父亲,一生中牵挂的是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儿女。

父母养育了我们姊妹六人,一辈子操劳的父亲晚年经常腿疼,行走不便,虽童年受尽各种艰辛,但晚年受到了四弟无微不至的关怀。接到呼市后,两位老人仍然坐不住,闲不下,便开始炒瓜子卖。父亲一生中无论做甚都要做到最好,炒瓜子也一样,父亲炒下的瓜子就是比别人的好吃,在制作过程中每个环节都十分认真。首先要根据炒锅的大小,确定瓜子下锅的量,接下来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刚入锅时微火慢炒勤翻,当瓜子在锅里达到一定温度时,加盐加火快速翻炒,等瓜子外壳逐渐变成微微发黄快速出锅,倒入准备好的铁筛子里,把盐筛掉放入容器准备下次再用。最后快速把爪子倒在干净的水泥地上进行降温。这样炒出的瓜子特别好吃。毫不夸张地说人群中有一个人吃父亲炒的瓜子,其他人就能闻到它独具一格的香味。

除此之外,由于我四弟刚调到呼市寻房租院,为了减少我四弟盖房的支出,父亲每天从拆迁的旧房乱墙中刻砖,为我四弟后来起房盖屋尽了他老人家一颗爱心。在此期间,父亲在烈日下流过多少汗又磨破几双手套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孝顺的四弟至今说起来记忆犹新。至从住上楼房,父亲再没干活儿,老两口生活幸福美满,想吃的爱穿的,不用他们开口就能得到。尽管两位老人住着百米大的房间,也从未感到孤独。儿孙满堂,你来他往,今儿有人给送好吃的,明儿有人给送好穿的,后天又有人想得不行,带上他们的小孩陪老人聊聊天。临走时还要给老人些钱,尽管每次都在嘴上说不要,我们有了,但在瞬间就把钱放入自己的包包里了。在此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四弟,他在两位老人名下说说笑笑,那时尽管他也不算富裕,但给父母花钱从不吝啬。父母从前没吃过的无论多贵也得让父母吃饱吃好,抽空还要驱车带上两位老人出去转转。为了两位老人的健康长寿,三百多块钱一桶的营养补品和脑白金天天不断,健胃消食的,去火消炎的各种中西药一买就是一堆。偶尔有个头痛脑热,我四弟都要把大夫接到家中,给父母输液打针进行医治,就怕老人得了大病。

父亲八十岁生日,中间的为作者的四弟,左边的为作者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一天父亲突然觉得恶心,不想吃饭,开始以为是点小毛病,以为胃里消化不好造成的,在家医治无效,去了内蒙医院一查结果是尿毒症。从此父亲住院透析医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住院期间每日上午四小时的透析,一个月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出院之后每星期去医院做三次透析,在此期间大夫嘱咐每天要多喝水,少吃盐,可父亲怕劳累我们,一天基本不喝水,尤其是去医院的时候,尽管我们每次去的时候都给他准备尿壶,可他一次也没尿过。几个月之后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坚持不了床上四小时的透析,说甚也不想再去医院了。看到父亲如此痛苦,我们最后只好由每周的三次透析减少到每月三次,再后来每月三次父亲也实在坚持不了了。就这样,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每次去医院我们所有的家人包括子孙、外孙,轮替着陪同等候,一会儿就得进去给老人喂口水,动动被子,问问冷暖。四小时的透析对父亲而言,简直就是度日如年,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能动,稍有一点蠕动,透析机就发出警报声,护士听见就要责备老人。一生要强的父亲此时像个小孩犯了错一样,用胆怯的目光盼望门外亲人的到来,给他做主。可怜的父亲,如果您不是八十九岁高蛉,我们做儿女的一定把我们的肾给您配上;如果能让人代替您的疼痛,我们做儿女的一定不让您再难受一分一秒。可惜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只有结果,最后只能放弃治疗,父亲一直在家由所有亲人陪伴着。从那以后,再没戒嘴,和正常人一样用餐,老人想吃甚就给做甚。说来也奇怪,一段时间里,父亲排尿也不像之前困难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吃进的食物排不出粪便,什么开塞露、香皂水用上多少也不管用,没办法过几天我们就得让父亲躺在床上,用手指从肛门往出掏,掏完之后看到父亲舒服的表情,我们从未觉得脏和臭,因为我们小的时候不知父亲给我们掏过多少次!

父亲出院时的照片

曾记得父亲领着我们从口里(山西)出口外(霸王河),正赶上五八年大跃进少吃没穿的年代,吃糠咽菜经常大便不通拉不出去,姊妹三个趴下跪在炕上哭着,撅起屁股两手捂着眼睛等着父亲用半截筷子给我们掏,尽管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但至今难以忘却。

公元二零一七年腊月,父亲的重病再次复发加重,每天晚上一宿不能入睡。一直坚强的父亲大集体为生产队拉炭断过腿,晚上收工黑夜回家掉过井里断过肋骨,从没听见父亲呻吟过一声,而此时此刻年迈的父亲呻吟此起彼伏。往日虎背熊腰,腰粗肚大的父亲现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虽然床上的褥子铺得绵乎乎的,但父亲碾磨得还是不行。不到半小时就得给他翻翻身,这个时候一个陪床人是不行的,因为看似病人翻过身了,肉皮松驰的地方被骨头扎得疼得父亲呼天叫地,只有两个陪床的用力稍微托起来些,把肉皮送展病人才觉得舒服。尽管这样,到了白天老人强打精神还要穿上衣服和我们聊天。大年三十熬夜那天,儿孙满堂,父亲坐在沙发上和所有的亲人共进了晚餐。同时稍有兴趣地说到:“爹没有听你们的话弄坏了,那会儿一直透析估计比这会儿强。”生怕离开我们的父亲是多么渴望生存又担心离去。

到大年初二黑夜,父亲像个没病的好人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儿疼处,兴奋得像个吃奶的小孩见到分别多日的母亲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和讲不完的故事,从他小时候讲到长大;从学徒讲到当师父;从口里讲到口外,说得口不干舌不僵,一直没完没了地讲到凌晨四点多。“爹有点饿了。”讲的中间突然父亲说了这么一句,随后我们问他:“您想吃甚?马上给您做。”父亲答道:“想吃炒白菜。”不大一会儿,我四弟把炒白菜端到父亲面前喂到嘴里,香得父亲如同吃海鲜大餐一般,发出阵阵吸溜声。

病情突然反常,让我们当时既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听过去的老年人说久病的人在走之前放病了,莫非父亲真的不行了?高兴的是莫非父亲的病马上要好了?父亲这时已经入睡了,睡得和平时一样发出嗤嗤的鼾声。那一夜陪伴在父亲身边的亲人都没睡。从那之后,病情一天一天加重,正月初七早晨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众多的儿女子孙守护下,孤独地、寂寞地、痛苦地永远离开了我们。

岁月在这里暂歇,时间就此停止。
九十载风雨,父亲,一路兼程。
与人民解放军同岁,见证了中国社会的昨天,今天。
如一部史书,充满人间苦与大爱。
回首望,为生存携妻带子,北出关里走西口,途中经停集宁霸王河,最后落脚中旗本卜村。

一生与斧头为伴,以铁和炭为友。
在铿锵声中铸就钢铁意志,用毕生精力养育六子十孙。
再思量病魔缠,卧床难起终老去。
西去阳关不复还,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此后阴阳相隔不相见,呜呼,哀哉!
苦难的一生,奋斗的一生,伟大的一生。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作者1956年出生于山西左云,1958年随父母出关在集宁霸王河居住两年,之后来到察右中旗西营子公社本卜村居住多年。黄羊城中学高中毕业后当民办教师,教授九年理化,包产到户离开学校自谋职业,现居住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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