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艾略特《荒原》里的恐惧与希望

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T.S.艾略特《荒原》

出生于美国,毕业于哈佛大学哲学系,又转到牛津大学上学,毕业后当过编辑、教师,20岁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因为“革新现代诗”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T.S.艾略特这位加入英国国籍的美国人,被英美两国都视为“自己国家的诗人”。

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比他本人更为有名。

诗篇名Waste Land,waste在英语里是荒废、无用的含义,waste land原初的含义就是“没有经过文明浸染的,荒凉的地方”。

而无用、荒凉,是以人的眼光来看的,这片土地实际上就是没有“被用作任何用途”,这是一片“不能被文明化或驯化的土地”。

庄子见到因“无用”而免于砍伐的大树,感慨道: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也许在艾略特那里,“荒原”的“无用”抵抗着技术化与功利化,持守着人的内心。

恐惧与死亡

在《荒原》里那些死亡破败的景象中,恐惧无处不在。

景象可以描写,然而情绪却只能传达。

诗中的“我”童年就浸染在恐惧之中。

我很害怕。他说,玛丽,

玛丽,牢牢揪住。我们就往下冲。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这种孩童时就具有的恐惧如影随形。怕水里的死亡。我看见成群的人,在绕着圈子走。

我们对恐惧是如此熟悉,当恐惧升起的时候,很少去注意恐惧是怎样的,处于恐惧之中的我们不会去观察周围的东西如何造成我们的恐惧。

艾略特对恐惧的描绘入木三分,恐惧是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是夜间升腾的影子,跟在后面迈步。

更多的时候,恐惧是没有对象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畏”,而不是有具体原因的“怕”。

伴随死亡在敲门,恐惧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荒原》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死亡意象。

开篇即是“死者葬礼”。

即使没听说过《荒原》,也一定听说过网络上流行的那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这就是《荒原》的经典开头。

四月在北半球是春天,“丁香”“春雨”“根芽”本是生机勃勃的景物与象征。

然而“丁香”长在“荒地上”,“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根芽”是被春雨催促的“迟钝”的根芽。

相反,冬天却使“我们温暖”。

艾略特以天才的想象将“草长莺飞四月天”与残酷的死亡联系起来,残忍地揭开了万物复苏之后冬季依然会来的现实。

死亡无处不在,也不会被春天掩盖。

不太喜欢现代文学研究理论中常用的“创伤”一词。似乎《荒原》所传达的情绪是一战之后的创伤,而稍微伤感或者“负面”一点的情绪就是“创伤”。

实际上,死亡、恐惧、沮丧、茫然、无聊......都是人的正常情绪,就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情绪是人(此在)的生存方式。

人无时无刻不处于情绪之中,发呆放空也是一种情绪。

距离《荒原》写作年代已近一个世纪,然而不只是经历过一战的读者才能体会,《荒原》中的空虚、信仰缺失、混乱无序并未远离,今天读来依然有相当大的震撼和共通感。

这不只得益于《荒原》所描写的意象,还有传达的方式,也就是诺贝文学奖授予艾略特时称赞的“革新现代诗”。

时间与空间

《荒原》是一首“混乱”的诗。

说“混乱”,因为没有传统诗歌的“秩序”,这种秩序可以是时间的,也可以是空间的,或者是语言的。

而《荒原》则像是穿越时空的电影蒙太奇,展示了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的意象。

在第三部分出现了基督徒和佛教徒,第五部分则布满印度教的元素。

不只宗教方面杂糅,历史方面也涵盖了古希腊、亚洲等多地的传统和历史,即使这些历史都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这些事和人的年代、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他们传达给读者的一种意识和人类共通的情感,这样的历史在二十世纪出现,甚至在二十一世纪出现也毫不违和。

艾略特用这样的方式解构了传统的线性时间,而营造了一个充满了历史感的环境。

在《荒原》中,历史与现实“并存”,罗马时代的事迹、古希腊的神话传说、圣经故事、禅宗教义,都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出现,完全打破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面包的薄纸,

绸手帕,硬的纸皮匣子,香烟头

或其他夏夜的证据。仙女们已经走了。

在泰晤士河这个意象中,既能看到古典的泰晤士河,也能看到时尚之都的现代场景,不同年代的画面相互交织。

伦敦桥既是现代城市的象征,又是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的桥,真实与想象交织。

这样的好处在于,完全打破了过去-现在-将来的叙事时间。

人们通常用“时间线”来说明时间是一个有方向有重点的“线”,在文学中叙事朝着这条线来发展。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一切的发展与走向都沿着这条“时间线”行进,最终完成这个神谕。

这种时间被德勒兹受柏格森启发称为“时序性时间”,即使讲述者通过“倒叙”“插叙”的方式来打乱,依然能还原成一条“时间线”。

然而在《荒原》中,过去、现在、未来是重合的,或者说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去的记忆在当下绽放,一同奔向未来,人所体会的是夹杂着过去的当下情绪。

叙事目的也不是时间目的,为了解开某一个谜题,促成某种情节,而是时间本身,是人当下的情感。

这种情感不只穿插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中,甚至是不同的语言中。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

这一段用不同的语言写成,意大利语、拉丁语、法语,在结尾让时-空的交融达到了顶峰。

片断与希望

《荒原》被认为是艾略特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他自身文学理想的实践。

艾略特一向认为情感与体验在文学作品中占据重要地位,甚至比情节、人物更为重要。

诞生于混乱之中的《荒原》是艾略特对自己脆弱与无序的体验的传达。

的确,这是一首令人费解的长诗。

艾略特颇为欣赏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对神话故事的化用,在诗中也多处用典,他自己加的注释就有几十个,很难想象一首诗的注释堪比一篇学术论文……

然而正是这样的复杂,让不同的人读《荒原》都会有不同的体验。

《荒原》以三个“平安”结尾,回味无穷。

原文里的“Shantih”是梵文,音译过来是“尚提”,意思是“宁静”“和平”。

习练瑜伽的朋友可能会有在练习之前老师带着大家双掌合十,唱诵OM的经历。

OM在梵语中的发音象征宇宙本体能量的声音。

瑜伽练习结束老师也会带着大家唱诵三声“Shantih”,意味着平和地接纳“我”“你”和“我们”,祝愿万物与人和平共处,人类和平友爱,传递爱和慈悲。

《荒原》里不只有着战后的惶恐,还有着希望。

个体无法对抗汹涌的技术大潮,甚至有一种悲观的论调说,人只是一团设置好的基因的集合,完全没有属于“人”的东西。

且不说这种观点能否被证实,单说以“人是什么”这种观点来定义人,就是不全面的。

个体无法被定义,因为作为个体的人永远有着超出定义范围的丰富与可能性。

正如《荒原》的最后一节,每个人都有“支撑自己以免毁灭”的“零星片断”。(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正是这些片断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我”。

花一些“无用”的时间,找到这些片断,抓住它们,带着它们继续走下去,这是做人的尊严,也是人的骄傲。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