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在故乡的皮肤之上|散文

在故乡的皮肤之上


驼铃

多年来故乡像一部舞台剧的终结,似乎已经冷场。游子们常常回去,都只是祭拜祖先,或者办理一些标榜自己还是故乡人身份的证与卡。无论是衣锦还乡还是转身离开,故乡的皮肤上,都是满眼的落寞、衰败、荒凉……

在远离县城西面一隅,故乡,莫非已经停止了思想?

人都爱回忆过去,我那曾经烟火的故乡,如酒陈年醇香,在游子情思里弥漫味浓。


村叫马龙,是行政区划。马龙村有九个自然村落,如盆如罐如葫芦状的地形,正契合一村人行政区划的情感皈依。黄、杨、庞、吴、何,五姓共处,人口近千,地面仄逼,鸡犬相闻,人声鼎沸,其情其景和乐融融,仿佛从《桃花源记》里抄袭来的图腾。

一条小溪自山脚冲开泥土的肉身贯穿而去。在马龙村的皮肤上,小溪是奔流的血管,春夏秋冬,两岸的田地依赖她血液浇灌得鲜活与蓬勃。

我童年与少年的何家大院,座落在马龙村的腰间,那是大鹏山展翅的余脉地段,凸起的地形宛若虎背熊腰。据说何家大院原是准备建在这虎背熊腰上的,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认为会虎吼熊怒镇不住,便选址在“腰背”旁边的凹处了。

何家大院成“冂”字形,座北朝南,其气势是《三国演义》里曹操在新修的府邸街门上书一“活”字可以概括的。何家大院为典型的川北三合院民居,东西各有一条短巷,单檐悬山屋顶,青瓦屋面,穿斗式木结构,具有清代、民国时期浓郁的川北民居建筑特色。

童年与少年时的记忆,何家大院的院坝,是马龙村的集会、露天电影多赖以鲜明生动的场所;大人夏夜乘凉,放个睡椅或者板凳躺下,望着仿若生铁锅倒扣的夜空天南海北地神聊;我们小孩子往往卷了家里柏木床上的篾席铺地,躺着数星星,看云朵变成棉花或者猪狗牛羊的模样,看月亮里到底有没有蟾宫、嫦娥、吴刚和桂花树,每一回结果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又争论天上到底有没有人居住,地下真像大人们讲的还有一个“板凳人”世界么?叽叽喳喳的时候,大人就吼小孩,“不准闹,听广播!”广播里往往正唱川剧或者播公社广播站的通知:“广大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小孩不关心大人的事,跑一边去玩跳绳、扇烟牌、藏猫猫或者老鹰捉小鸡……

何家大院的烟火味浓,满院弥漫得化不开。谁家吃肉,谁家炖鸡,谁家在做哨子面,嗅觉胜过狗的灵敏。巷子多数时候是午饭时的聚集之地。

盆地的夏与秋总是闷热,墨蚊仿佛封建迂腐的祖父母,见不得人肌肤裸露,否则拼命叮咬。巷口有风,人们都端着个大土碗往巷子里来图凉快。

我家在巷口北,父母常常叫我们把家里的桌椅板凳摆放在巷口的过道里,街沿边,谁来了都方便有个坐处。倘若遇到午时巷口风不大的时候,母亲总是叫我们哥儿几个耙些干枯的树叶或竹叶,早早地点燃,扑熄明火,拿蒲扇或者篾扇把烟子往巷子里扇,一俟驱走墨蚊,人们便端着饭过来了。

那时候大家生活水准都差不多,几乎顿顿都是酸菜熬红苕。饶是如此,我们哥儿几个总踮了脚尖往那些大土碗里看,“吃的啥子,我看看”。

端着大土碗的人精神好得很,把碗降下高度,幽默说“看嘛,猪脚杆炖带皮”。我们哄笑散开,跑回家里端了同样的饭来吃,一边听大人们摆龙门阵。

多年后上初中地理课,老师讲湖北有“千湖之省”的美称,浙江有个风光旖旎的千岛湖,我便想起童年时某个午饭时刻,我站在巷口的某个高处俯瞰人们坐在巷口低了头吃午饭的情景——一只只湖泊般的大土碗里,红苕酸菜如水草葳蕤岛屿纵横。


我家要起新房了。

1980年秋末,山村已经借力国家政策的大调整血肉丰盈起来,马龙村的皮肤之上,多了田地的优美分割线,仿佛走进哥哥姐姐们数学课本里的0.618,黄金比例的分割哦!多了的还有色彩,大地总是年年绿与黄,然而已经连续好几载了,绿得如翡翠,黄得像金钻。

长势的蓬勃,成色的饱满,红苕酸菜已经慷慨给猪们长膘。诸如《李顺大造屋》的短篇小说真实再现了那时的农村现实生活。

农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何也完全可以反映在修房置屋上。马龙村四面青山都传来开窠采石的爆破声、铁锤声、号子声,还有村落里建新房、上房梁燃放的鞭炮声甚至庆贺的锣鼓声……真个是人欢马叫一派祥和。

隔壁的高丰大爷家率先拆了房迁出何家大院另修新房去了,空出的地基在上级政府的批示下顺理成章成了我家人口众多扒老屋重建的理由。建房伊始我家就成了马龙村盛宴的场所,人们不请自来,都想来出把力。

我懵懵懂懂地觉得,出现这种劳动力过剩的现象,不是因为我爸是远近闻名手艺精湛的木工师傅,人们迟早得有求于他,也不是因为我家杀了两头三百斤的大肥猪可以管帮工的人把肉吃个够,人脉的累积与人情的温暖才应是在何家大院的皮肤上奔涌的源头。


及至1986年我家再次大造屋时,又是与第一次造屋一样的情形,更为人性在重要时刻闪现的光芒感同身受。

一个村庄的文化形象与传承应该是无二地附着在村小上的。马龙村的村小早年座落在何家大院旁边的“虎背熊腰”上,一字排开的四间教室,木板墙与竹篾泥巴白石灰墙纷杂,立柱横梁却是粗壮得很,两棵硕大的黄桷树岗哨一般一左一右守护在村小前。

黄桷树身倒挂着一口铁盅,上课与下课都有老师敲击,钟声清脆绵长而又悠远,伴着随之而来的朗朗书声,整个马龙村便充盈起非常鲜活的希望,令人心生憧憬与向往。

可惜我在此只上了一年学,1977年暑假,村小便被拆掉了,那些古色古香的房梁、立柱和门窗,连同锯倒的两棵黄桷树运抵马龙山下的大队部修建新村小。

新村小是砖木结构,呈对应格局,操场阔大,一副崭新的面貌,像穿上新衣服的村里人欢天喜地的气象。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喜欢新村小。往后的三年时光里,怂恿着何家大院的小伙伴们一起逃学,故意迟到,上课铃声响了还在稻田里捉鱼……

我们常常爬到旧村小去“怀古”,坐在留下的黄桷树树桩上发呆,全然不知童真里居然有浓浓的恋旧情结。

上五年级了,就要考初中,我才狠狠地努了把力,把一个山村少年的野性与灵性锥进书本里。总是为钱犯愁的父母教育我说,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否则就只能跟他们一样种地当农民。

看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长年肩挑背磨的艰辛劳作不由自主,在干着世上毫无意义的事情。然而我疑惑得很,真的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么?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哥哥以应届毕业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却因体检不过关被刷了下来,那个全家人得知结论的时刻,我听到“哐当”一声,看见一只巨手关闭了哥哥出路的大门。

关于出路的症结,仿佛夜空中的火亮垂(萤火虫),总在我眼前没有节奏地乱舞,无法捋顺少年时的思路,也无法刷新一个山村少年的精神基座,反而留下了汲取文化知识的阴影。


钞票永远是物质生活贫富的度量衡。更是精神基座上的晴雨表,正所谓腰缠万贯财大气粗。早年的时候都穷,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日子在无所谓的氛围里夹紧尾巴,同样的天空下呼吸,同样的皮肤上劳作,相信天意与天意的公平。

责任田地到户的十余年间,吃饱了饭的马龙村人中,偏就有人在大家都睡梦时醒来,接着是陆陆续续有人外出,回来时带着电视、录音机、电子手表和崭新的钞票,炫得人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这就像一桌麻将的展开,有人做了个大对子和了牌,就有人羡慕嫉妒,恨不得自己也和个大对子甚至清一色杠上花才好。就像一场暴雨的即将来临注定会风起云涌,出外打工的势头不可逆转。解决了温饱的马龙村人也有梦,有诗和远方。

季节性的迁徙衍生候鸟。然而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飞扬,落地生根也顺理成章。丢下锄头、扁担与犁耙的年轻人似乎越来越多,庄稼的成色与辛劳都落在了父辈们肩上。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亲,愁苦了大半辈子的脸上盛开起菊花一样金黄色的笑容,孰知儿女们反了山村的传统,在寄回的钞票面前,父母们更加精神矍铄起来,耕刨收种完一家人的责任田地,还要饲养鸡猪牛羊,侍候读书的孙子们饮食起居。

日子在经济的活泛中洋溢起更多激情,房顶上的炊烟也深受鼓励,欢欣地升腾在马龙村上空的白云蓝天。


是谁先在城市里挣了大钱的?

把孩子接出去上了城市的贵族学校。A哥接走一双儿女的时候,父母百般阻拦。A哥在外赚到的不止只是金钱。A哥耐心解释:“爸,妈,农村的文化教育没法跟城市比,环境造就人,农村机制的未建立埋没了太多人才,恶性循环让人难以看到希望。”

据传A哥高中毕业时是考上大学的,却被城市优先的考生以同等分数线给挤回马龙村来,据当时在场的老乡说,家庭贫困的A哥哭成了熊猫眼,第二天就东拼西凑了路费脱离了与马龙村皮肤的亲密接触。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邂逅A哥,谈起往事,A哥显得深奥地说:那个高考落榜的夜里,我听见马龙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是谁率先把户口迁出了马龙村的?

农民工也可以用大把钞票买到城市的商品房了。B哥回来迁走全家人户口的时候,马龙村仿佛地震了。

B哥对来送别的乡亲们说:“祖祖辈辈在马龙村休养生息,虽然心有不舍,但是城市有健全的基础设施,人文环境好,科技先进,有大把钞票可以挣,有办法了,谁不想远离贫穷落后的环境?”


是谁终于向父母喊出“该享享福了,不要再种庄稼了”?

C哥回来把家搬到乡场上去了,房子是租的。孩子要去镇上上初中,夫妻俩在外打工挣回的钱让家庭经济宽松得很,何不让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享享清福?陪读的兴起应该不是自C哥始,事物的发生发展一定有它的必然。

或者是不可逆的趋势,或者是意识里思考对人活一世真正的觉醒,当然这其中不能排除互相攀比的心态,总之自A哥B哥C哥之后,稍有能力效仿者如马龙村雨后竹林里的春笋纷纷冒出头来,田地开始撂荒,故乡原本丰盈的皮肤上长出了大面积的荒草……

随之而来的乡村文化也开始萎缩。农村的高音喇叭不再广播,村小里的老师对村里“丢失”了的孩子再无机会殷殷教诲,村小在哪一年停办了的?我们都曾理所当然漠不关心。


年关回去上坟祭祖,惊觉相遇了儿时的伙伴竟彼此没了共同语言,单调的寒暄里见不到话语的血肉与细节,硬塞进“曾经”都感到血脉不大相溶,故人真成“故人”了——汉语的丰富性内涵解读起来让我有些骇然的疚痛。只有麻将,在春节暖意融融的氛围里噼噼啪啪,成为连接乡谊的道具被喜闻乐见。


我是一个爱怀旧的人,站在旧村小的废墟上,望着马龙山麓曾经的新村小已经出租给香林哥养猪,别样滋味。曾经烟火熠熠生辉的故乡,你真就从此停止了思想?

故乡是一部留存农事与村史的书,时光老人总是慢条斯理地翻阅和记录。翻过断了篇的农事,马龙村又开始在书页上留下文字。

“乡村振兴战略”,归根结底是乡村经济的振兴。出路何在?雨水寻找低洼成就流向,摸着石头过河的姿态总比马龙村上空整日盘旋的雄鹰来得实在。

香树哥闯荡多年归来,依据马龙村的生态资源养殖有机甲鱼,办起竹编工艺厂,大兴基础建设,整治河涌村道,栽种花树果木,打造出了乡村旅游目的地的雏形,雄心勃勃,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以城镇化进程的发展眼光看,不需要大家都回来。”他像一个研究重建与振兴马龙村的专家,“要召回的,是一部份有气力者、一部份有文化者,还必须召回一部份有智力者。”

觉醒者过少。觉醒得有梦醒的过程。晏阳初说:中国农村与农民的通病是贫、弱、愚、私。在马龙村的皮肤之上,庄稼停止生长,文化已经断代,呼唤乡贤的涌现如杜鹃啼血。反哺乡村,任何资本持有者都应责无旁贷。

城镇化速度加快的步伐似乎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到来。历史上剩余劳动力成为战时兵源,和平时期则赖其助力城市建设。较之先前的人多地少,马龙村的皮肤之上应该反而留下了吸氧空间,重建与振兴的可能性如发酵的馒头,只是,谁来往灶孔里加一把柴?


乡村是城市的基座。

从水桶理论看,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解决不好乡村问题就会是中华民族复兴的短板,城市的繁荣会在有朝一日成为安徒生抑或格林的童话。

乡村梳理好流淌的血脉经络,城市的皮肤之上,才会因供血的畅通健美安康。不是么?

作者简介

驼铃:原名何骑鳌,也用笔名何其傲,四川省西充县人,打工作家,曾任广州某杂志编辑,文字散见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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