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一流作家的写作利器:用卡片提升创意的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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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工具都带有用来创造它的那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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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阳志平

每个工具都带有用来创造它的那种精神。——海森堡,《物理学和哲学》

艺术无非是制作一种形式,将生命装在里面;作家无非是创作一个世界,用自己的规则来搭建。有些作家搭建世界时,习惯从一个又一个俗词开始;而有些作家则习惯拼接一张又一张卡片。俗词是概念、套话、冗语;卡片则是印象、情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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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评选一位 20 世纪最伟大作家,纳博科夫必然当选。他是那类作家中的作家,才华横溢,公认的文体大家。海明威对纳博科夫来说,不过是写书给小孩子看的作家;福克纳、加缪、艾略特不值一提;庞德肯定算二流诗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一位煽情作家,既笨拙又粗俗。纳博科夫一生特立独行:「我不属于任何俱乐部或团体,我不钓鱼,不烹饪,不跳舞,不吹捧同行,不签名售书,不签署宣言,不酗酒,不上教堂,不做心理治疗,不参加示威游行。」

同样,如果要评选一位 20 世纪最热爱卡片的作家,非纳博科夫莫属。

就是这样一位超一流作家,在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采访里,毫不掩饰自己对卡片的偏爱。试看三例:

例1 BBC 电视台(1962)

BBC:您怎样进行写作?您的创作方法是什么?

纳博科夫:我现在发现索引卡片真的是进行写作的绝佳纸张,我并不从开头写起,一章接一章地写到结尾。我只是对画面上的空白进行填充,完成我脑海中相当清晰的拼图玩具,这儿取出一块,那儿取出一块,拼出一角天空,再拼出山水景物,再拼出——我不知道,也许是喝得醉醺醺的猎手。

例2 《花花公子》(1964)

《花花公子》:您能再给我们说说实际的创造过程吗?如萌发写一本书的想法,是因为读了一些随手写下的笔记,还是因为一部正在写的作品的片段?

纳博科夫:不说也罢。没必要对胎儿做探究性的手术。但我可以说点别的。这个盒子装着卡片,上面有我近来在不同时间写的笔记,而我在写《微暗的火》(Pale Fire)时又搁在一旁。这是一小叠弃之不用的卡片。

纳博科夫在与采访过众多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的《巴黎评论》聊天时,同样提到了卡片写作:

例3 《巴黎评论》(1967)

《巴黎评论》:您能说一下您的写作习惯吗?您按事先准备好的大纲写吗?您是从一章到另一章跳着写,还是按顺序从开头写到结尾?

纳博科夫:作品的构思先于作品本身。就像玩字谜游戏,我随意在空白处填写。我在卡片上写下这些段落,直到完成整部小说,我的写作计划是灵活的,但我对写作工具则相对讲究:横格的布里斯托卡片、削得不太尖的橡皮铅笔。

《纳博科夫传》开卷甚至收录了数十幅纳博科夫使用卡片写作的照片。不仅纳博科夫热爱卡片,钱钟书也如此。

与钱同时代的夏承焘 1948 年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写道:「阅钱钟书《谈艺录》,博闻强记,殊堪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

夏承焘批评钱钟书著作,累积卡片而成,这是不懂钱钟书治学取向与写作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

钱钟书善于从笔记小说、诗词中取证据与正典映照。他的笔记从来断断续续,不注重所谓思维体系,更注重鲜活证据,一生积累卡片或读书笔记近十万张,所以他曾言道:「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末,而又探末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者是矣。」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管锥编》作为 20 世纪人文巅峰之作,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从数万张卡片中精挑细选而成的目录书。今日世人只知钱钟书,当时瞧不上卡片写作的一代词宗夏承焘却已无人听闻,侧面验证了钱钟书的观点:体系会随时间而崩溃,鲜活证据却永存世间。

§

纳博科夫们这类超一流作家为什么偏爱使用卡片来写作?卡片写作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一位作家写作的基本流程来梳理:阅读、写作与修改。首先,用卡片来组织阅读心得,能帮助作家更好地记忆;其次,用卡片来写作,能够帮助作家提升创意密度;最后,基于卡片修改文章,能够改善作家的远距联想能力。

首先,为什么写读书卡片或者读书笔记,会更容易提升记忆?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在这里,需要介绍认知科学最新研究进展,超出多数人常识的一个原理:必要难度。

如果我们将人的大脑粗陋地比喻为一块硬盘。假设你的每次记忆,都是往这块硬盘中写入内容。我们可以近似地将人的记忆想象成无限容量,但是这些硬盘上的资讯会相互竞争。人的记忆有两种基本机制:存储与提取。认知科学近些年来研究区分了人们记忆竞争时的两种不同类型:

  • 存储优势(storage strength)

  • 提取优势(retrieval strength)

以前,人们常识以为,记得越快,就是学习效果越好,简而言之,存储越容易,提取就会越快。但是近些年,最新实验发现与常识相反的结论:存储与提取负相关。

也就是说,存入记忆容易,提取出来会不容易;反之,如果你有些吃力地存入,那么,提取会更牢。比如,我们的常识是要在课堂上记笔记。但是必要难度原理建议,别在课堂上记笔记,老师边讲边记笔记,你会听得太明白,写入太容易,但是大脑那块硬盘未来会不易提取出来。过些日子,多数遗忘。反之,如果我们略微增加一下写入难度,比如晚上回到宿舍或者第二天再写笔记。这样未来提取会更容易。也就是,你有些困难地存入,会记得更好并真正学会。

卡片笔记这种方式,帮助了纳博科夫与钱钟书们更好地记忆。杨绛就曾写道:

例4 《钱钟书手稿序》(2001)

许多人说,钱钟书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他本人却并不以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不仅读一遍两遍,还会读三遍四遍,笔记上不断地添补。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也不易遗忘。

……做笔记很费时间。钱钟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他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

钱钟书、纳博科夫这类超一流作家,无不是通过自我修炼,无意中掌握了必要难度原理,所以,他们往往不会当时写笔记,而是时隔几个小时左右,再回去默写读书笔记或者写日记。在 2013 年,认知心理学家联合审查了十项流行的学习技术,发现不少普遍流行的学习方法,如概述材料、标记、关键词助记、图像辅助学习、重读,仅在特定情境下有效,或者效果很差。相反,基于卡片的记忆回放方法,对不同年龄不同情景都普遍有效。纳博科夫曾说过:「我是一个记忆力很差但热衷于记忆的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回想起景色、姿势、语调,以及无数的具体的细节,但记不住姓名和数字。」

其次,用卡片来写作,为什么能够帮助作家改善创意密度?这是善用了大脑的特点。一般作家会摊开一个长长的 Word 文档,纳博科夫眼前则是小卡片。同样的心力,前者会将其分散到三千字上,后者则聚集在更少内容上,创意密度更大,所以纳博科夫的文章常常妙语连珠。

「您如何看待美国文学?」纳博科夫回答道:「每一代很少有两三个真正的一流作家同时存在。」超一流作家普遍意识到同一历史周期,只能诞生有限数量的天才。天才是什么?对纳博科夫来说,天才必须用俄语来发音——geniy,发音低沉,充满敬畏之意。因此,他们「仔细研究历史上对手的作品,包括上帝的作品」,将自己的才华与心力、压缩到一张小小的卡片中;与之相反,平庸作家,则挥霍才华,将原本一张卡片的内容,稀释到一本又一本书上。

作家拖稿,举世公认。阿兰·德波顿曾说:「当作家无所谓文章写得好不好,而是怕交不出稿子时,他们才开始动笔。」如果作家启动写作的思路有「我要写一本书」与「我要写好一张卡片」。显然,两者的认知负荷大不一样,后者更容易打破行为瘫痪,避免写作拖延。

最后是修改。作家如建筑师,用词汇去设计斑斓多彩和形式各异的建筑。当你将作家理解为建筑师,你就明白,为何每次盖房子,比起从水泥等粗活干起,直接用预制材料来搭房子会更快更稳。普通人每次写作在干粗活,纳博科夫等则是拼接卡片。我们的大脑,一方面先天具备贪婪的模式处理能力,当看到一幅未完成的、缺了一条边的正方形,我们会试图补上;然而另一方面,创作性却常在于远距联想能力。好作家应当创作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纳博科夫如是说:「想象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意象取决于联想的力量,联想则由记忆提供和促动。」所以大脑的模式处理能力与创意需要的远距联想能力,构成了写作的基本矛盾。

当纳博科夫修改稿件时,打乱不同卡片顺序,在玩一个以卡片为基础的拼图游戏,而常人修改稿件时,还是在一个词汇、一个句子地修改。相对一般写作者来说,纳博科夫们从词汇到卡片,再一次,激发了远距联想能力的可能性。

例5 《花花公子》(1964)

《花花公子》:您怎么会想到记录和收集这些互不相关的印象和材料?

纳博科夫:我所知道的是,在一部小说写作初期,我很想储备一些稻草、绒毛,衔些小石子;没人知道一只鸟对它未来的巢和巢里的蛋有多清晰的设想,或者鸟压根就不去设想。

我写小说从不从头写起,我写第四章前还没写到第三章,我没有义务按顺序从这一页写到下一页;不,我这儿挑一点,那儿挑一点,直到填满纸上全部空白。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在卡片上写我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当整部作品已完成,我稍后再给这些卡片编号。每张卡片改写过多次。大约三张卡片可以打出一页纸。

所有上述认知科学原理:必要难度、创意密度与远距联想能力,都反映了认知科学的一个基本原理:组块。在认知科学中。为了方便记忆,我们把一些需要记忆的东西加以分类或加工使之成为一个小的整体,就称之为组块。相对传统写作的「词汇」「段落」来说,卡片就是更大、更便于记忆、更有意义的一个组块。对它来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而非对最原始的词汇进行记忆、创作与修改,是超一流作家普通掌握的写作秘笈。

§

超一流作家偏爱卡片,习惯同样来之不易。在纳博科夫年轻时,他像每一位青年作家一样,只是用练习本写。当他38岁时,开始写《天赋》(The Gift),他突然开悟了,改用卡片写作。

例6 《威斯康星研究》(1967)

在 30 年代后期,我开始写《天赋》,也许是需要许多的笔记,我就改用另一种方法,也更实用的方法——用带橡皮的铅笔在索引卡片上写。因为我向来在一开始就对整部小说有一种奇妙而清晰的前瞻,我发现卡片用起来尤为方便,因为不必按着章节的逻辑顺序,而可以在小说的任何一个部分进行替换,随时填补空表,我恐怕和柏拉图混淆起来,我并不在意他,但我确实认为,就我的情况来说这是真的:整部小说,还没写,就似乎在另外的某个空间完美地准备好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我的工作就是尽量把我所理解的写出来,尽可能准确地写出来。

钱钟书则是在牛津读书时,养成类似的习惯。因为牛津图书馆的图书向不外借。在那里读书,只能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或者回去后默想。

相对纳博科夫和钱钟书的时代,如今变化的是写作的外在条件,我们今天较少使用纸笔书写,但是卡片背后的认知科学原理没有变化。卡片发展至今,出现了很多变式。比如,今天我们可以使用手机摄像头来扫描读书卡片,然后将扫描件保存在 Evernote 中;我们也可以将日常看到的素材收集在 Evernote 中,然后以卡片视图来管理;我们还可以使用专业写作软件 Scrivener 的卡片模式,改善写作效率;我们更可以,将日常的写作素材,发在公开或者隐私的微博、推特上。

变式一:使用手机摄像头扫描读书卡片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阅读纸质书。心理学家实验发现,大脑偏爱纸质书。对于好书和需要深度研读的图书,最好以纸质书为主;电子书在元认知、记忆回放、深度理解、工作记忆加工、注意力持续时间上弱于纸质书。向纳博科夫学习,我们可以准备很多彩色卡片,插入在纸质图书中,或者用作书签,保存阅读线索;或者用来填写灵感与心得。

变式二:用 Evernote 来保存写作素材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前,很多写手都有一个自己的本子,用于记录一些心得;在移动互联网时代,这个本子被 Evernote 取代。你可以将素材、灵感与资料,保存到 Evernote 里面。大量阅读、积累素材是写作的必经阶段。随着阅读量的提升,能够看见自己的成长。具体而言,你可以积累什么样的素材?观点、论据、作者联系观点与论据的巧妙方式、各类好的拟喻。

变式三:善用 Scrivener 的卡片模式

当我们正式写作时,可以采用 Scrivener 的卡片模式,这是一款村上春树等作家普遍喜欢的专业写作软件。

变式四:一个人的微博

在今天的社交媒体上,你试图享受高质量、具备知识趣味与新鲜感的对话已成为奢望。各类社会化过滤器在鼓励你更多、更快地输入,你却失去了输出的兴致。每个人都是如此急急匆匆,忙着粗暴而简单地转发,偶尔闪现的评论总在捍卫自尊。技术的进步,不是帮助你更好地记忆与书写,而是更精确的广告。你的记忆插入了太多噪音;你的书写只有广告商在意。

作为抗拒,我们可以将社交媒体从噪音接收器变为写作的素材记录工具。只转发、记录有质量的资讯,未来写作可以引用的素材。你甚至可以像我一样,开始一个新的习惯:一个人的推特。只向自己与家人开放的推特,它仅仅是一个记忆外部化工具。在那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随地进行记忆外部化。重新回归初心:想到什么、记下什么。它既不「社交」;也不是「媒体」,它只是一个向纳博科夫致敬,仅供自己一个人使用的「外部记忆库」,用来积累脑中不断闪过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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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每位卡片上万的超一流作家背后,必有一位默默整理卡片的人。正如杨绛之于钱钟书,薇拉之于纳博科夫。

例7《巴黎评论》(1967)

「您能说一下您夫人跟您的合作吗?」

「她是我的顾问和法官……我的所有短篇和长篇小说,我都至少对她读两遍。她打字的时候要重读这些作品,清样出来后要进行校对。」

杨绛与钱钟书;薇拉与纳博科夫,棋逢对手、一生坚守。不同文化,同样一个关乎爱与创造力的故事。正如低调的钱钟书在《写在人生边上》扉页用「赠予季康」来表达对杨绛的爱一样,纳博科夫能做的就是,在一生每本书的扉页上写上:献给薇拉。

本文曾载于《离线·黑客》,原标题《纳博科夫的卡片》。

编辑于 2016-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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