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后四十回(红楼梦中三十六计)
现在通行版本的《红楼梦》从第八十一回开始,到第一百二十回都不是曹雪芹的原著,而是高鹗续写的,这个几乎已经成为定论。张爱玲有三大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
但是,最近白先勇先生打算推翻这个定论,在他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当中,他认为这四十回书就是曹雪芹原著的,只不过有所散佚,高鹗又把散落各处的文字进行了整理,就是后四十回书,所以不存在《红楼》未完的问题。
据我所知,这个观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多少红学专家和爱好者的赞同。就我本人来说,我也坚决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因为后四十回书有太多跟前做的思路精神相违背的地方,根据前面伏下的线索,给出的暗示,后面的情节很多不应该如此演进。就在第八十一回,就是“奉严词两番入家塾”,贾宝玉又被他爹贾政逼着回到家里的学堂,准备考取功名。而前面第七十八回写贾政刚刚想明白,贾家门里几乎没有在科举上有什么大的收获,都是走一些其他路径。他看贾宝玉在四书五经上不成,但是人很聪明,不见得非要走科举这条路,他也就不再逼儿子了。这里面贾政很开明,结果还没有三回书呢,老头性格怎么又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脑受什么刺激了?再一个,后面林妹妹居然说八股文“清贵”,对八股文开始赞赏了,这是林妹妹能说出的话?前八十回宝二爷明确说过:“林妹妹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这怎么就开始说了。白先生认为这是宝玉和黛玉年龄增长,心思逐渐成熟的体现,这个我真是不能苟同。
而且您不用太认真,只需要走马观花地看看后四十回,跟前面一对比,您就会发现后四十回里面的人物的语言和行为跟前面相比变化很大,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比如贾母老太太,变得特别功利和冷血,不再是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王熙凤变得极端世俗,虽然说她本来也是个俗人,但是说话办事还是挺开明,对家里人挺有人情味儿的,后半部完全看不到,而是把她身上的缺点无限放大,这个人变得极端可恶。就算贾宝玉,也对女孩(如晴雯)变得冷血了。
一般如果有这样前后人物形象不一致的情况,白先勇先生一律解释成年轻人的成长和形势的变化,这个有些太牵强了。而且对于续书把贾芸当成要害巧姐的坏人这一点非常赞同,他认为这个贾芸本来心术就不正,理由是他费尽心思,又给宝玉当儿子,又给王熙凤送礼,为了谋取大观园里的差事。不过白先勇先生没说如果贾芸不想着找差事,他靠什么活着。
因此我觉得,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原作,这个没什么可争论的。下面我想聊聊对这后四十回的印象:
首先,续书是否为高鹗所做,存在争议。不过必须承认,续的后四十回文学水平并不低,要是单论文字技巧和铺排故事的能力,比曹雪芹先生低不了多少。后四十回中也有一些脍炙人口的情节,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段落。比如黛玉焚稿,还有就是这边“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林妹妹香消玉殒,那边宝二爷迎娶宝姐姐。贾母和王熙凤使了一出调包计,在这一段里,续书对于悲剧情节的渲染那是相当出色,您各位看过书的应该都记住了这段故事。周汝昌先生对这段描写不以为然,认为是拉低了曹雪芹的立意。不过要是单独看这一段内容的话,故事性和可读性那还是相当强的。再有就是著名的“双玉听琴”的情节,也是经典。
可以说续写的后四十回,文学水平没问题,关键就是写作的思路跟曹雪芹先生大相径庭,他想要表现的主题和思想跟前八十回完全不一样,曹雪芹要写的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续书要写的是“兰桂齐放,家道复初”,贾府还要再兴盛起来。所以把两段内容搁在一起,有些个不兼容,这个书就别扭。
为了达到他的目的,后四十回的作者在写作过程当中就努力地把曹雪芹前面已经造就的大厦将倾之势往回扭转。把一些情节尽量和缓下来。比如探春,本来是“千里东风一梦遥”,去了就回不来。但是续书改成了她虽然远嫁,但并不是一去不返,还能回来探亲。那么写这段“悲远嫁宝玉感离情”这段的感情就没有那么充沛,悲剧力量减弱了很多,情节就平了。再一个贾府抄家,按说这就是应该是树倒猢狲散了。但是在现在能见到的后四十回里,这个抄家有点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感觉,一是没抄干净,贾母还能再玩一个散尽家财。然后过了没多久,抄走的东西又还回来,被发配的人也陆续回来,没事了。所有主要人物的结局基本上最后都是否极泰来。本来是一个跟头摔下去,就此起不来,这改成了崴了一下脚,揉揉之后继续往前走,这个情节就这么滑过去了,不疼不痒。
其实后四十回的作者知道不知道这样处理之后,情节就弱化了?我觉得他知道,他也是一个不错的写手,对于文学创作的规律肯定是明白。他之所以这么写,是由他的写作目的决定的。他的目的不在于展示盛极而衰的悲剧,他是为了展示皇恩浩荡,告诉大家努力上进,走正道,报效朝廷,皇上不会亏待你。您看,最后所有的人物都往当时所认定的正路上走。那么这部小说就变成了当时的主旋律作品,弘扬正能量去了,文学性自然就差着了。不过当时有很多人认为这个就是正路,所以他希望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匡正世道人心。挺有责任感的,就是这本书有点糟贱了。这就跟给维纳斯做个小坎肩穿上,给大卫的雕像的男性私密部位打上马赛克一样。
当然,还必须说续书在创作中的一个缺点,他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把握的比曹雪芹差的太多。前八十回的人物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优缺点集于一身,就跟我们生活中的人一样,很难简单地归于好人或者坏人的行列。续书就简单了,好人坏人分的很清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也是降低续书水准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续书说完,咱们该聊聊曹雪芹先生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