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块块家 | 蔡小容

电影《邻居》(1982,徐谷明、郑洞天执导)剧照

我小时候最不愿意去块块家。块块的妈一见我就说我是他们的伢,是她生的,要把我留在她家。我在她的胳膊手掌中就像关在栅栏里的小动物,左冲右突都被抓得紧紧,挣不脱。后来我想了一个主意。

妈妈那天在屋里洗衣服,问我:“你什么时候去块块家呀?”——又来了。

我在玩我的小画片,流利地按我想好的答:“等我七岁了就去。”

“好!”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他们非常满意,话传到块块妈那里去了。我心里想的是,等我七岁,我就长大了,你们就不会再这么逗我了。可是后来我七岁了,他们更着了实似的不放过:“你是我们的姑娘呀!要跟我们回去哟,你说你七岁就要去的哟!”

块块的爸爸姓侯。“侯”字在孩子脑海中的反映是“猴”,于是我看他的做派就带些猴气。他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分配到宜昌来的,戴副眼镜,动辄嘻哈大笑。块块的妈是宜昌人,长相很宜昌,这个特点不易向人描述,是只有从小在本地生长、见过各色市井人物才会提炼出的一种味道,它既是共性,又因为包含精髓而只为少数人所有。她三十来岁,梳着七十年代妇女一律的短发,到四十岁,短发会在两鬓用小黑夹子夹住、压平,很像刀切馒头的一种发式——唉,以后老了梳这头多丑啊,我那时想。

块块一家常来我们家玩。我最不喜欢块块,因为他总是要拿走我的东西,每回都拿。有一天他们来了,我把我最喜欢的一样宝贝——一个细圆柱形的小罐头果汁瓶,上面是鲜艳的紫葡萄图案,那个年头很少有果汁啊——悄悄放在蚊帐顶上。他应该看不到,可是他们做完客,在往外走的时候,块块偏偏一扭头看到了,马上把它抓在手里。

“这是我的!”我急了,不让他拿走。

“给他,给他!”我爸爸说。

他的爸爸妈妈却不阻止他。他妈只是嘴上说一声:“块块!”

我一定不让他拿走,在门口拦他前面。他一看走不了,就向后一转身,一扬手用力朝窗外一扔——我的心爱的小瓶子,美丽的紫葡萄,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到现在想到这一幕还痛,还恨。

“算了,算了。”我爸爸说。

块块得意地跟他爸妈走了。

块块的妈在人民医院上班,但不是医生,所以她说话的口吻不是医生的。二十多年后我陪我妈去做B超才知道,她就是那个科室的。他们住在医院的大院里,房子是平房,家家户户门前一溜长走廊临着池塘,非常有趣,仿佛我多年以后见到的江南水乡。有一回我和块块从科室里得了几支小瓶注射剂拿在手里玩,他妈让我们扔掉,我们不肯,她说:“你们往湖里投手榴弹,我说一二三,你们就扔,啊!”一、二、三,我们把小玻璃瓶投掷进湖里了。

我们家有两张床。一张是钟表店的旧门板,我爸爸睡;一张是妈妈从广东带过来的铺板,妈妈和我睡。妈妈慢慢地攒钱,想买一张真正的床。几年后,她攒够了五十元钱,打算从家具店买床,不知怎么回事,却从块块家买了他们的旧床。那是我大约七八岁时候的事,某一天他们用三轮车把床运来了,搬上了楼,我们换了床,妈妈的铺板铺在这床的床架上。这床三面有围栏,围栏的中部绘了兰花,一条条的栅栏有的紧,有的松,我中午睡不着无聊的时候就扭得它咯吱咯吱响。上方还有挂蚊帐的四方架子,但没有支起来,那几根柱子就塞在床下柴火堆里。这床我们睡了几十年,直到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它还在空屋里。

我长大一些后觉得不太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买他们的旧床,为什么不买新床呢?

“他们都给运来了嘛,怎么好不要呢。”妈妈说。

我听了觉得有点过分,直接运来卖给我们呀。

但我们两家还是常来常往。

有一天块块的爸爸来了。问我爸爸:“你们家有邮票吧?”他在集邮,于是把我们的抽屉翻出来,所有信件上的邮票都剪下来给他,香港的外国的都有。当时我还没有开始集邮。过了不知多久,我在集了,有一天他来过我们家,走时落下了一个信封,打开看,哈,里面全是邮票,几十张。

第二天他们夫妇俩专程上门了。块块的爸坐在椅子上,对我说:“小容,把邮票给我。”我不给,我藏起来了。块块的妈站在旁边,也摆出正经的脸色跟我讲:“小容,把邮票拿出来给你侯叔叔。”我不给。妈妈在一旁笑,如她每次一样的不作声,不干涉。每次块块拿我的东西,你们怎么不说他呢。局面持续了一阵子,块块爸抽完了一支烟,或许两支,他们两口子走了。

他们还是常来常往,邮票的事不提了。

我上初中了,对他们家有了一个结论,关于床的事情。我在家说的时候,爸爸把我的话截断了:“哎,以前你妈户口过不来,我们没粮票,他们给了我们好多。没粮票你晓得厉害不,有钱都买不到米。他也送,还有谁也送……哪算得清呢!”

后来渐渐不来往了,不是有什么问题,而是大家都搬进高楼,忙着中年的事情,儿女也大了,都很少来往了。

再等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自己突然明白了床是怎么回事情——是他们把床运来我们家的没错,但事情一定是,他们听我妈说要买床,就说把他们的旧床给我们,不用买了,他们的床正要淘汰,索性弄个三轮车帮忙把床运过来。既然运来了,我们当然就要了,像我妈这样的人肯定非要给钱,不给钱怎么行,于是就把打算买床的五十元钱一定塞给他们。没人告诉我这原委,是我从长大后明白了的人情世故中还原了事情的经过。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住筒子楼,住了两年多后打算买个煤气坛自己开伙。我去看了价钱,五十元,随口告诉了邻居,那个姑娘一直自己做饭。隔一会儿,她推门来找我,说她的旧煤气坛可以卖给我,里面还剩点气,五十块钱,怎么样?这提议我无法回答,过了一天才想了个理由回绝她。其实,我不用回答,因为没有那个道理。

块块的妈后来也老了,瘦多了,她退休前给我妈看B超单,从老花镜上面看我一下,没有再像从前那样说一句“是我的姑娘”。我妈去世前两年,有一天块块的爸妈来我们这边办事情,上楼来坐了一会儿,叫我妈下楼去附近小饭馆一起吃了顿饭。

20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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