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每个人书写个人史的缘起
一说历史便耽于宏大,将戏台上的帝王将相视为理所应当的正角。
“个人史”意识的觉醒,阅读自身经历所获得的,或许才能对人的历史处境有一个真切的领会,对一个个惯于自我标榜的朝代、时代有着更细微的认识。
“个人史”还原出历史的另一种气派,它能解构正史的所有涂脂抹粉。
从钻木取火到登上月球,历史的间隔并不遥远,而每个瞬间一定是寻常个人的。每个人的回望都有历史意义,我有我的滑铁卢,你有你的东京审判。
我逐步的意识到,故乡从来都不是抒情的对象,而是以个人史展开那个时代的构成。
我赞同一个作家的宣示:若问在今日世界,写作还有何意义,不过是用力“抵御一切下落的东西”。
个人史就是最后一扇门。
书写记忆中的老蚌埠可能压根就不是源于思乡的念头,动笔之初有一种情绪在推波助澜。
四十一年前坐上那列蒸汽绿皮火车北上,包括此前把户口从这个城市迁离,浓重的伤感情绪夹带着无可奈何,一张派遣证宣布了你要去的地方,你要干的工作。这种分离就如同与母体割断了脐带。生出的些许心痛也是少年的,有点负气亦有些倔强。
列车一声长啸,驶离蚌埠大铁桥的那一瞬间,便意味着和这个生我养我城市告别,从此要被剥离熟悉的亲朋、同学圈,被逼迫短时间内就要真正成人,独自去面对陌生人的世界。
上个世纪八十年初,我们读到“存在就是选择”这句话,对它的哲理意义莫名其妙。
强逼着自己朝好的方面去想。
一份可以自由支配的固定收入,一块可以闭门看书码字的独立空间,终于脱离了六七口人蜗居在华盛街里的一栋二十四平米两小间的小木楼。那栋木楼年事已高,走廊的木板与栏杆也早已破旧不堪,百年的高龄让它看起来摇摇欲坠。
八九户人家塞满一个小院,积攒的新生的鸡毛蒜皮的事情滋生出各种不愉快让人压抑。
后来慢慢的才看见,慢慢体会出不同,分离与失去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最终意识到,我们现在的样子有那么一个来源。
那个城市那条华盛街的曾经,塑造了我的如今。
故乡,是每一个人书写个人史的缘起。
点点滴滴汇成一捧,能够照见一块天地。
陆陆续续完成了七十多篇的《蚌埠记事》,每一次描画片段都会使我长时间的难以平复。
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什么要写。
有些固执的在纸上再现的四十多年前的老蚌埠那么的生动鲜活,那不仅仅是属于我们那代人的记忆和想象。有时感觉自己是在用文字对抗着宏大的时代叙事,是在跟一个城市的傲慢遗忘做抗争。
无论我们个人的力量再小,也要去对抗。如果你退了一下,或停止下来,你就再没机会了。你的个人记忆、个人历史的这一段,可能就会被永远抹掉了。
每一次写完几个片段或一个系列,觉得很重的故土心思应该因此松快下来了吧,就好像踏上一段心路,走完了便把心愿也完成了。我甚至写出了自序,明摆着要画句号的意思。
没想到还是拔不出双脚来。
关于蚌埠的偶尔的一点碰触,还会心潮滚滚涌起。
而每一次回去,故乡一天天的陌生、远离,又好像看着我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在消失。
从1960年9月到1980年2月,我在蚌埠生活不足20年时间,不到我活过长度的三分之一,而它此刻就拉长了胶片,横亘于我的目前。
时间于它没有意义。
我的人生的一切记忆都是从华盛街亚美巷十七号小院开始的。
这块小天地是我人生的启蒙。
胡家老三,王家老四,廖家大四,还有我这个马家小四;培培、朝英、小妮、小惠、小五、小妹、小红等等。
它是个两进的院落,前平方后面跟栋小木楼。原来有两道门,二道门的门道就是我们这些老娃小娃端着饭碗说闲话的地方。
小院里有一个两蹲位的厕所,不分男女,得问“厕所可有人”来断定。要是满了或是等待,或是跑三号的男女厕所,它的蹲位更多。再不行就得跑出亚美巷,去上几十个蹲位的洋茅厕。
小院里诸如此类的故事,经常来叩我的门。
我的童年、少年在这里被着色,生命挣脱了它的束缚,却又回头来寻找捆绑过我的那些绳索。
仔细端详着他们每一个人,那些旧事一并涌上心头。
我把缠绵与依恋扒拉扒拉,看还剩下些什么。
由亚美巷口往东,越过六一幼儿园的圆门,跨过向阳路再向东,过了酱菜店,一直到中荣街的北段交叉口,也都叫华盛街。这一段从西向东,有劳动三巷,劳动二巷,劳动一巷,都是南北向的巷子。
劳动一巷最北边隔着马路对着"公平巷",左手边70年代末还有一个"寄卖店。
酱菜店是我童年的符号,“打酱油”是切身的经历;华盛街到向阳路路口的卤食店,白框的小格子窗台则是美味的定格。
我是离开蚌埠之后才读出了“洋茅厕”的历史意味,就好像识别出人民电影院的前身“维多利亚电影院”绝对是安徽老电影院中的绝世佳人。
洋茅厕斜对面的大众浴室,甲乙丙不同的等级回响着“香干香干”的南方口音;这些都让我知道这个城市的俗性与市井的面目。
还有百货大楼南门口的赤豆汤,冰凉的甜汁加香喷喷的煮烂了的豆子,每一口都让我垂涎欲滴。
大马路上有些名气的大饭店金山饭店、同源茂等我一个没进去吃过;小学学雷锋我们主动要到同源茂后堂帮师傅刷碗却被人家赶出来了,最后是在蚌埠饭店盖起来前的街口的公正小饭店完成了学雷锋的做好事任务。那家饭店我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是网友提醒我才想起来的,但油腥气至今清晰。
大马路边的太平街、青年街、篾匠街我就像熟悉二马路一样的熟悉它们。
那些声息,都在时时刻刻的敲打着我的脑门。
贾平凹说: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
我不知他的“一半”是多长多短,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也会永远定格在这些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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