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下的故事
最近给学生上宋词,上节课讲到周邦彦的《少年游》,较有意思,抄录于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备课时读到一则材料,出自南宋张端义的《贵耳集》,里面说宋徽宗有一天偷溜出来,去找名妓李师师幽会。不料周邦颜已经先他而来,坐了有一会儿了,一听说皇帝驾到,吓得赶紧躲到床底下。徽宗带了一颗新鲜的橙子,说是江南刚刚进贡的,“遂与师师谑语”,“谑语”者,打情骂诮也。不用说,这一切都听在周邦彦的耳朵里。按照常人的表现,这个时候周邦彦应该是妒火中烧才对,但大才子果然非常人所能测度,他不但不嫉妒,反而灵感大发,就地取材,根据宋徽宗与李师师二人的对话,略加剪裁(所谓隐括),便填出了这一首《少年游》。如果这一则八卦属实,那么这首历来传诵的《少年游》,竟然是在床底下填出来的,更加别有一番滋味。
我最近正在写一系列的闲话性质的小文,读到这一则材料,甚觉新鲜有趣,很想略加增补,也“隐括”出一篇短文,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床底下的故事》。可惜才疏学浅,绞尽脑汁,也只想出了另外两则跟床底下有关的故事。
一是关于孟浩然的。据说孟浩然有一次正在王维的办公室里跟他谈论诗道,忽然唐玄宗不期而至,孟浩然情急之下,跟周邦彦一样,也是躲到了床底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唐玄宗也久闻孟浩然大名,听了之后,不但不怪罪,反而很高兴地让孟浩然不必畏惧,大胆出来,还兴致勃勃地问孟浩然写过什么好诗。能蒙皇帝亲自询问诗句,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可惜孟浩然实在是不识时务,他竟然诵读了两句牢骚气味十足的诗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根据文人潜在的表达习惯,所谓“不才明主弃”,不过是正话反说,言外之意就是“有才昏主弃”。唐玄宗也是饱读诗书、能诗善文之人,哪里听不出诗中的嘲讽?当下龙颜不悦,说:是你自己不求上进,我可从来没有弃你,你怎么可以诬陷我?于是孟浩然就被请回了老家,从此无缘仕宦,只好一辈子做个隐士。
另外一个,说来好笑,是来自周星驰主演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一个场景。周星驰饰演的包龙星,混迹青楼,跑到名妓如花的房里,正要行其好事,突然京师名捕雷豹闯入,包龙星赶紧躲入床底。雷豹刚要行其好事,突然皇上闯入,雷也赶紧躲入床底。皇上刚要行其好事,突然军机大臣闯入,皇帝也赶紧躲入床底下。这时候如花感叹道:妈呀,都快凑成一桌麻将了。
但是仅有这三则故事,虽然都跟床底下有关,却是凌乱星散,彼此互不相干,无法串得起来,我于是只好作罢。今天下午在国学馆看书,大概是前两天总是在想着这篇难产的床底下的故事,念兹在兹的缘故,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到了“床底下”。就那么恍惚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小的时候,大概八九岁光景,那时候院子里还住着不少户人家,各家的孩子经常聚在一起玩耍,甚是热闹。邻居有一个老人,叫什么名字早已不为人所知,我现在只依稀记得大家都叫他“阿咪猴”,六十来岁,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觉得他好欺负,经常躲在他背后,叫他的土名,然后加上几句不太尊敬的笑骂,只为惹起他的怒气,待他回身突然扑来时,我们再迅速躲开。因为他看不见,而我们的身手又远较他为敏捷,故他几乎不曾抓住过一个孩子。我们便以此为乐,将之当作一种捉迷藏游戏。有一次,阿咪猴的儿孙都外出了,就剩下阿咪猴一个人,我们几个孩子便跑到他家去,一如既往地拿他开心。因为屋子较小,我们孩子又多,很容易被他抓住,但是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傻,因为有一个地方阿咪猴无论如何够不到,那就是床底下。我们就这样在床底下笑着骂着,偶尔有几个大胆的,钻出来骂,骂完看他要扑过来了,赶紧又灵活地钻到床底下去,然后引得一阵同伴们钦佩的欢呼。
记不清怎么的,我被阿咪猴抓住了,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将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哭得稀里哗啦,直到他打累了,我才得以挣脱,一路哭着跑回家了。
记忆真的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搜肠挂肚,本只想凑出几个类似的故事,不料却翻出了这一段早已模糊的陈年往事,谈不上悲伤,也看不出喜乐,最多,只是在想起的时候,心头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沧桑感而已。
毕竟,掐指一算,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