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侍坐”章的文化阐释与教学设计

文本解读

一、整体感知

《侍坐》是《论语·先进》中的最后一章,也是《论语》全书中最长的一章,共315字。全文分为问志、述志、评志三部分。弟子们在阐述己志时分别体现了孔子的庶矣、富矣、教矣的思想,即安民、富民、教民的思想。曾皙的回答既有天下太平的景象,又有使其实现的方法,具体而言就是教育改变人,改变社会,而教育的终极原则是礼。

文章开篇第一段是问志部分。《侍坐》开篇孔子就开门见山对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位弟子说:“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就明确地提出这次谈话的中心,也是文章的中心是论志。孔子循循善诱,引导学生们破除拘执,各抒平生之志。

“子路率尔而对”到“吾与点也”是全文第二部分,四子述志。子路就抢先发言。“率尔”两字,很准确地表现出子路直率而又粗疏鲁莽的性格特点。子路认为凭他的才能去治理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是绰绰有余的,即使是这个国家处在外有侵侮,内有饥荒的危急情况下,他也能使之转危为安;三年功夫,就可使这个国家强盛起来,使那里的百姓都懂得礼义。

  冉有、公西华则是在孔子点了名以后,才发表自己见解的。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诸侯邦国之事,本质上和子路所说的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态度要谦虚谨慎得多,语气要委婉得多。他们认为自己只能在“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这样一个小诸侯国或大夫封地里做点具体工作;或使百姓富足,或可折衷樽俎。至于礼乐方面的熏陶和教育,那是只能另请贤明了。冉有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公西华说“愿为小相”。论述平生之志,显得过分谦虚。

  曾皙所说与子路等三人完全不同。他既不讲从政;也不讲出使会盟,而是刻画一个场面,描写一个情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从富有诗意的情景描写中,曲折地表达出曾皙的理想;引起了孔子的无限赞叹。

“三子者出”到结尾是评志部分。孔子评志是在曾皙的再三追问下进行的。孔子明确表明哂由是由于“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论语·泰伯》中记载孔夫子曾说“勇而无礼则乱”。子路依仗年长,侃侃而谈但不切实际,所以孔子哂之。孔子对冉有、公西华采取了诘问式的评价,对冉有用了两个反问句,对公西华用了三个反问句。诘问是对他们本领的肯定,也有对他们不敢放言己志的诘责。《论语·泰伯》中记载孔夫子曾说“谦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过分谦虚、谨慎也不符合礼法的要求。可见孔子的评价标准一以贯之,就是礼。孔子对曾皙言志的肯定也自然由此而来。曾皙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将政治和道德的两种理想熔为一炉,兼容政治上的理想寄托与道德上的修养追求,是礼乐文化的生动体现。

二、问题探究

1.《侍坐》章所记载的事情发生在孔子生平的哪个时期?

“侍坐”发生在孔子生平的哪个时期,学术界存有周游前和周游后两派观点。杨树森、张秉楠等认为当发生在孔子周游归鲁后。孔子周游所到之处,都不见曾皙的踪迹。据《孟子·尽心下》中记载,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中却有曾皙,可见侍坐章所述之事不会发生在孔子游历途中。孔子五十六岁离开鲁国出游,公西华小孔子四十二岁,当时不及十五岁,不到弱冠年龄,未必及门,不可能说出言志的那番话,孔子更不会以“大相”评价他。钱穆等认为侍坐时间不会在孔子周游后的晚年。因为此时,除曾皙外其余三子早已从政,在孔子周游前约五十岁时,子路就已在季桓子手下做事,谈志没必要,更不会出现“不吾知”之语,侍坐所述之事应该在子路做季氏宰之前,即孔子五十岁出仕前。侍坐发生在孔子周游前的观点得到了较多的支持。

2.孔子与点的原因何在?

孔子为何“与点”,古往今来,争议不休。从汉代至今,学术界的观点大致可以梳理出如下五种:

①尧舜气象说。此种说法最具影响力。朱熹认为,曾皙的回答中蕴含的旨趣已达到“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即二程夫子所谓的“尧舜气象”。后学多以朱熹注为圭臬,沿袭者如康有为“老怀少安”,杨树达“太平社会之缩影”,南怀瑾“大同世界”说等。

②袚除雩祭说。认为曾皙志向是盥濯袚除不祥,或是主持雩祭。魏晋时期何晏主袚除说,“今上巳袚除是也。”雩祭说以王充《论衡·明雩》表述最为完备,影响也最大。“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鲁读馈为归)。清人宋翔凤对雩祭的具体时间进行了修正,刘宝楠也持此说。

③为师授业说。清刘宝楠《论语正义》有云“此以童冠为曾点弟子,是鲁论之说。”今人四川师大李里在《论语讲义》中也认为曾点志向是“带着弟子”“在自然之中受教化”。

④游春隐逸说。认为曾点志向是与友游春,厌倦仕进,乐道逍遥。同持此说的有南朝皇侃的“道消世乱”“唯点独知时变”,钱穆的“从容自得乐趣于日常之间”,日本学者泷川资言的“曲肱水饮之乐”等。

⑤个人修养说。唐代韩愈、李翱合著的《论语笔解》认为曾子是志在内圣,不在功业。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也持“超然于礼法之表追寻活泼的、真实的、丰富的人生”的观点。于丹认为是“自身人格的完善”。

3.《论语》中有几次师生言志?是否有相通之处?

《论语》中记载过两次孔子问志。一次见《先进》篇,一次见《公冶长》篇。“颜渊、子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篇中孔子未对子路、颜渊的志向做出评论,但表达了自己“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志向。学者往往以为孔子之志和“与点”有相通之处。康有为为此派代表人物。

思考与讨论

    一、本文详细记述了孔子传道授业的情景,从中能够看出作为教育家的孔子有什么样的教学特点?

设置本题意在引导学生通过对孔子师生的一次谈话(教学活动)来分析孔子言谈中表现出来的教育思想,提升对孔夫子这位两千五百年前的教育家的理性认识。

参考答案:在这次师生座谈中,孔子循循善诱,置评允切,课堂气氛活跃,令人回味。

①循循善诱的教学特色。

开篇用温和谦逊的话来试图拉近和学生们之间的距离,打消弟子们的顾虑,

以便为谈话创造一个和谐、自在的氛围。

②因材施教的教学理念。

对学生的发言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但评价都恰切允当,可见孔子注意到要根据学生迥异的性格、志趣进行恰当教育的教学理念。

③以人为本的课堂模式。

孔子创设的教学环境开放自由,课堂里切磋琢磨,各抒己见,体现了对学生个体的充分尊重。

   二、文中的曾皙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学生,上课时鼓瑟,而且发言能够使老师喟然而叹。仔细揣摩,曾皙在学习和做人方面与其他三位同学有什么不同之处?

设置本题意在培养学生通过对篇章中人物语言、动作等文本语言的深入细致分析,把握人物形象的能力。

参考答案:曾皙在学习和做人方面表现出来与三子不同,学习方面注重礼乐实践,堪称“内圣外王”;性格方面持重不乏洒脱,堪称“儒风道范”。

学习方面:四子都注重学以致用,但子路勇气有余,夸口太过,容易陷入“勇而无礼则乱”的境地;冉有、公西华鉴于夫子哂子路,言说平生之志都小心谨慎,有所躲闪,容易陷入“慎而无礼则葸”的境地,曾皙更注重礼乐教化,志不在仕进,其志向既合乎孔子的礼乐社会思想又不离开具体的礼乐教化手段,赢得了孔子的由衷赞许。正合乎《庄子》中对儒家思想“内圣外王”的概括。

性格方面:曾皙在老师面前表现持重又不乏洒脱。在老师面前鼓瑟并非违礼行为。《礼记·曲礼》有云:“侍坐弗使,不执琴瑟。”曾皙精于鼓瑟,鼓瑟是长者(夫子)所命,所以老师问志时问到自己才停瑟回答,并言说己志不同三子,正是平生之志的忠实表达,一切举动答对对合乎老师的要求,正是其持重的表现。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的动作描写以及“莫春者,春服既成”的语言描述都写出了曾皙的洒脱。持重与洒脱并行不悖,兼而有之,堪称“儒风道范”。

教学建议

一、学法建议

1. 文言文学习难在理解,应先背诵后理解,边背诵边理解。

2. 文言文学习要会背诵,能准确默写。

3. 查找资料,更深入地了解《侍坐》的历史、文化背景,勇于提出自己对《侍坐》的看法。

二、教法建议

1. 文言文的教学,应以诵读为主,以字词、名句积累为主。这篇文章是《论语》中的名篇,曾皙之志更是广为流传的千古名句。因此,本课的教学,应指导学生在熟读的基础上,课前落实背诵的要求。课堂教学在熟读、背诵的基础上引导学生体会篇章的丰富内涵。

2.从教学环节上,应该重视学生思维活动,不应该将重点放在教师的教学过程上,而应该放在对学生的思维启迪上。这一点可以从设问上入手,设置一些基于文本细读同时又有益于启迪学生思维的问题来推动教学过程。如可设置孔子为何“哂由”这样的问题,目的就是让学生细致阅读分析课文,找好切入点,更为深刻地理解孔子的主张。

3.在这篇文章的教学中,适当地介绍春秋的礼乐文化背景,四子的性格禀赋及《论语》中散见的孔子对四子的相关评论,对学生的理解会有很大帮助。在介绍前,教师认真体会这些内容,把握好介绍的切入点,这样才能更好地促进学生对篇章内容的理解。

4.八年级的学生已经有了一定量的知识积累,因此他们对篇章可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与感受,对某些语句可能有多种不同的理解,教师应重视这些不同的理解与认识,而不应简单地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学生。

教学案例

【课前准备】

1. 学生课前完成背诵《侍坐》的任务,结合注释力求尽量弄懂文句的含义,将没弄懂的作为课堂学习的重点。

2. 课前印发学术界对于孔子“与点”的研究成果观点汇编,要求学生阅读,进一步了解《侍坐》的礼乐文化背景。

【教学目标】

1. 积累课文中的字词、名句。

2. 通过反复诵读弄清楚课文所蕴含的孔子价值理念。

【教学重点】

通过反复诵读整体感知课文的意脉,理清孔子对四子的真实评价。

弄清楚课文所蕴含的所蕴含的孔子价值理念。

【教学难点】

1. 探究“与点”的丰富意蕴。

【课时安排】

2课时。

【教学过程】

第一课时

一、导入

“东鲁春风吾与点,南华秋水我知鱼。”孔子的“喟然与点”和庄子的“濠梁知鱼”是春秋战国文化史上的两大公案。清代学者章学诚曾经谈过读书做学问要过好义理、考据、辞章三道关口。我们今天要学习的这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正是古今学者集义理、考据、辞章研究于一体的佳作。我们可以在承袭前人考据成果的基础上,熟读文章,体会辞章之美,探索义理之妙。大家课前做了预习,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穿越两千五百年的历史风烟,体会这篇《论语》中最长篇章的不朽魅力。

二、诵读课文

1.朗读指导。

(1)全体学生齐读。

(2)教师指导朗读。

(3)选取学生朗读,检查预习情况,落实朗读指导。

(4)全体学生齐读。

要求:注意把握朗读时的节奏、韵律、声调和重音。在读时用心揣摩文章的内容和情感。

三、研读文本

1.孔子对四个弟子分别有怎样的评价?

明确:对子路孔子是哂之的态度(板书:哂),意在否定。对曾皙孔子喟然赞许(板书:与),十分肯定。对冉有、公西华孔子没有直接评价,但对冉有用了两个反问句,对公西华用了三个反问句。诘问是对他们本领的肯定,也有对他们不敢放言己志的诘责。(板书:诘)

四、作业

背诵全文

第二课时

一、导入

本篇的题目即首句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而实际述志的顺序是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论语》成于众人之手,这一句是否存在疏漏,如果把首句人名按述志顺序修改一下,好不好?

明确:四子顺序不能随便修改。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小孔子9岁,冉有小孔子29岁,公西华小孔子42岁。曾皙的年龄于史籍无载,但曾皙的儿子曾参是孔子最小的及门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曾参小孔子46岁。假定曾参在20岁至30岁之间生曾参,曾皙比孔子小16至26岁,其年龄正小于子路,而大于公西华,名次先后是按齿序排列,长幼有序,乃是礼的体现。克己复礼是孔子一生的政治梦想,也是他留给弟子们重要的精神遗产。孔门将礼作为待人接物的最重要行为准则。

二、文本研读

1.“率尔”是什么意思?孔夫子为何“哂由”?

明确:“率尔”兼有急忙与轻率的意思。急忙指抢答的行为,轻率指抢答的内容。子路年长,先回答问题没错,但子路言志时夸下海口,设置的目标根本无法实现。原因有三:一是灾祸并加,无法解套。当时郑、卫、鲁国都是千乘之国,如果中等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必然频遭兵祸,郑国就是例证。《文子·自然》篇说:“大灾之后,必有凶年。”用兵打仗必然影响农业生产,造成饥馑局面,饥馑则内政不稳,不稳则外敌强侵,条件设置陷入死循环。二是时间短暂,无法奏效。孔子治理鲁国三年,遇到了三桓强力的政治反弹,深知治国不易,不是朝夕间就能成功。齐桓公初夺公位时齐国也是千乘之国,且没有夹在大国间,并且有孔子称许为贤人的“管仲”辅佐,六年后才发展为大国,提出“尊王攘夷”的政治主张。子路三年间就要使一个困难重重的中等国家摆脱困境,并能实现礼乐治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三是目标太大,有勇知方不可能全部实现,使民有勇是子路的特长,使民知方不是子路的特长,《论语·泰伯》中记载孔夫子曾说“勇而无礼则乱”(板书)。子路依仗年长,侃侃而谈但不切实际,所以孔子哂之。

2.夫子为何诘求、赤?

明确:孔子对冉有、公西华采取了诘问式的评价,对冉有用了两个反问句,对公西华用了三个反问句。诘问是对他们本领的肯定,也有对他们不敢放言己志的诘责。《论语·泰伯》中记载孔夫子曾说“谦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板书)。过分谦虚、谨慎也不符合礼法的要求。

3.对于孔子为何“与点”,历代研究者都发表过不同的见解,课前我们已经把资料汇编发给大家,供大家了解、参考。那么对于这个问题,同学们是否有自己的见解呢?

明确:本题具有开放性,不能强求统一。历代学者学术观点梳理见前面“问题探究”部分2。从文本的角度出发,服在先秦典籍中与衣有区别,服一般指祭服、丧服、朝服、军服等,均属礼服范畴。衣指生活便装。服这个字可以窥见其中蕴含的礼乐成分,曾皙为人持重而洒脱,注重礼乐教化,志不在仕进,其志向既合乎孔子的礼乐社会思想又不离开具体的礼乐教化手段,儒风道范,内圣外王(板书),赢得了孔子的由衷赞许。

三、作业

整理你对孔子与点的看法,写一篇谈自己看法的文章。

附:板书

哂由     勇而无礼则乱

礼     诘求、赤 谦而无礼则劳 慎而无礼则葸

与点     儒风道范 内圣外王

相关资料

一、关于“与点”

在《论语》“先进”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中,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当问到曾点的时候,曾点的表现是“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然后回答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了,感叹一声说“吾与点也!”表示非常认可曾点的志向。那么曾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孔子为什么赞成他?自汉代以来,《论语》注释者对这段话的解说争议很大,以至出现了一个多面的曾点形象。本文对历代注家的解释做出一番梳理和总结,并从经学史的角度评论其得与失,以期对今天的《论语》解读提供某些启发。

一、春游、求雨、隐逸:汉唐经学家对曾点的三重理解

自汉至唐,经学有古、今文学派,还有引老庄以解儒经的玄学派,诸家对“侍坐”中曾点的志向以及孔子“与点” 原因的理解已出现歧异。三国时何晏等人编定的《论语集解》,收录了两汉至三国时诸儒之说,也是现存《论语》最早的集注本。《论语集解》引用东汉经师包咸的说法,对曾点之志做了如下的解读:

“暮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者,衣单袷之时也。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归夫子之门也。”这个解释是汉代今文家的一般理解,是说曾点与成年人 、小孩子在沂河洗完澡,再在舞雩台下吹凉 ,然后唱着歌,回到学堂。将曾点之志解说成了一次志满意得的春游活动,从而引 发孔子的向往,得到孔子的赞同。

在汉初,《论语》有今、古文的问题,流传三个本子。《古论语》汉景帝时出孔子旧宅壁中,属于古文;《齐论语》和《鲁论语》属于今文。《古论语》世所不传,清代陈鳢《论语古训》一书从旧注中辑出古文家对《论语》的解释。其中所引郑玄注云:“沂水出沂山,沂水在鲁城南。雩坛在其上。馈,馈酒食也。鲁读'馈’为'归’,今从古。”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咏而归”下,裴駟注引徐广曰:“一作馈’”。可知司马迁节录这段文字是采用的古文《论语》,应为“咏而馈”,这个《史记》版本为东晋、刘宋时期的史学家徐广所亲见。既然是“咏而馈”,字面理解是既唱歌又献酒食,那么对于古文家来说曾点之志就要重新理解了。

郑玄的《论语》注久佚,清人辑出的也是只言片语,对曾点这段话的解释仍语焉不详。东汉王充是古文学派,他的《论衡》有一段解说文字,颇得其详:

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而祭也。说《论》之家,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风干身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审矣。《春秋左氏传》曰:“启蜇而雩。”又曰:“龙见而雩。启蛰龙见。”皆二月也。春二月雩,秋八月亦雩。春析谷雨,秋祈谷实。当今灵星,秋之雩也。春雩废,秋雩在。故灵星之祀,岁雩祭也。孔子曰:“吾与点也!”善点之言,欲以雩祭调和阴阳,故与之也。

从上述文字看,王充对当时流行的以鲁《论》为本子的今文家言(即“说《论》之家”)表示不满。他认为,“暮春”即是周历的四月,周历以夏历十一月建首,所以周历四月即为夏历二月,此时天气寒冷,如何能够洗浴并风干身体?他理解“浴乎沂”是指涉过沂水,而不是洗浴,冠者、童子也不是指春游之人,而是指参加求雨祭祀的乐人。“风乎舞雩”,是指在舞雩台上唱歌,“咏而馈”是指边唱歌边献酒食以进行祭祀。孔子之所以“与点”是因为想以雩祭之礼调和阴阳。

由是可知,今、古文《论语》由于版本不同,所解释的意思就完全不同了。今文家理解成是一次春游活动,古文家理解成为求雨举行的祭祀大典。

古文家的解释,至少在唐代还为一些学者所接受。如对《公羊传》桓公五年“秋大雩”的经文,何休解诂为:“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唐代徐彦为何休注所作的疏云:

《论语》“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与此异者,彼言“暮春者,春服既成”,明鲁人正雩,故其数少,复不言男女。……凡修雩者,皆为旱甚而作,故其数多,又兼男女矣。……《春秋说》云:“冠者七八人,童子八九人”者,盖是天子雩也。可知,徐彦所理解的曾点等人的活动,是在唱歌跳舞以求雨,只是鲁国舞雩的人数少于周天子之舞雩人数而已。

又《礼记?乐令》:“仲夏大雩帝,用盛乐。”郑玄注:“吁嗟求雨之祭也。雩帝,为坛南郊之地,雩五精之帝,配以先帝也。”唐代孔颖达疏正雩则非惟歌舞,兼有余乐,故《论语》云'舞雩,咏而归’是也。”

可见,孔颖达也是对曾点之志作“祭祀求雨”理解的。孔颖达与徐彦虽没有《论语》注疏传世,但通过他们对五经的解说尚可以看出他们对曾点舞雩的理解。这反映出古文家之说在唐代还没有中断,直到宋、元、明时期这种说法才湮没不彰。

汉唐时期,除今、古文两家的解读之外,南朝梁经学家皇侃著《论语义疏》,对曾点之志做出了玄学式的解释。皇侃此书,是对何晏《论语集解》所作的注解,由于当时玄风大畅,又兼皇侃本人又是玄学家,故能于今、古文家的解释之外别创一说。皇侃疏云:

沂水之上有请雨之坛,坛上有树木。故入沂浴出,登坛庇于树下逐风凉也。……咏而归者,浴竟凉罢,日光既稍晚,于是朋友咏歌先王之道,归还孔子之门也。……“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故李充云:'善其能乐道知时,逍遥游咏之至也。……唯曾生超然独对,扬德音起于风仪,其辞精而远,其指高而适,亹亹乎固盛德之所同也。三子之谈于兹陋矣!

皇侃将曾点解说成了一个在乱世能够激流勇退、乐道逍遥的道家式的人物。孔子“与点”也是因为厌倦仕进,有了退隐思想,所以志与点同。此种解说道家气味十足,与玄学援道入儒的路数十分合拍。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韩愈、李翱合著的《论语笔解》。韩、李是汉唐儒学向宋明理学过渡的转关人物,他们对曾点之志的理解便不同于传统的解法。李翱说:“仲尼与点,盖美其乐王道也,余人则志在诸侯,故仲尼不取。”意思是说孔子与曾点志在内圣,不在功业,这已经有点后世理学家言的味道了。

二、得道的圣贤:宋明理学家对曾点的解读

宋以后,学者对《论语》的解读大都是理学式的发挥。虽然理学家对曾点之志的理解言人人殊,但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把曾点看成了一个得道的圣贤,这一点与汉唐经说的风格是很不同的。二程认为“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曾点的志向与孔子相同,已有尧舜气象了。朱熹的解说就更玄乎了,他说: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这是说曾点巳达到了理学家所谓的“仁者与万物浑然一体”的天人境界,而子路、冉有、公西华没有把握根本大道,只能做些具体事,所以孔子赞同曾点。

从见“道”的角度来理解,又如张栻的《癸巳论语解》:

盖其中心和乐,无所系累,油然欲与万物俱得。其所玩味辞气,温乎如春阳之无不被也。……皙之志若此,自非见道之明,涵泳有素,其能然乎?

又陈祥道《论语全解》:

若点可谓知道矣。故有志于学,无志于仕,而孔子与之也。

又郑汝谐《论语意原》:

若曾晳者,非无可为之才也。舍是而不言,而乃优游于圣门之中,寓志趣于高远之地。其气象盖帝王之世,泰和中人物也。

自宋代开始,四书的地位开始超过五经。宋人对曾点的解读,或者说他胸怀如春,或者说他有志于学道,或者说他的境界已如羲皇上世中人,总之都是从内圣的角度理解的。元代经学上承宋代,多是在程朱义理的基础上进行发挥。如许谦《读论语丛说》:

曾点之言涵容则广。盖点止就目前日月行事上说,便有如此气象,若居别地位,则便有别事。为所至处皆是天理。故点该得三子之言,而三子不能得点之趣。

许谦认为,曾点已经见道,既能理一,也能分殊。子路、冉有、公西华的治国才干曾点同样也能做到,但三子却不具备曾点的高明境界。换言之,曾点之才不拘于方隅,能随方就圆,掌握了道之根本,是个全才的人物,而三子却仅得道之一偏。这一层意思,实是对程朱理学的充分发挥。

明代说《论语》者亦多,中叶以后多受王阳明心学影响。故对曾点之志的解说多有心学家的味道。兹举两例。

周宗建《论语商》:

从来心性、功名不作两截,世有大经济者,须从心性上讨得生活,方能用世、出世,无所不超。昔贤以唐虞揖让,齐之杯酒;汤武征诛,等之奕棋,这是何等意况?须要知得此理,处处周圆,……贯彻圆通,何待安排,何烦假借?今曰不消借之明日,此事不消移之彼事,元无成见可以预备,亦无死局可以先定。曾点此时,实实见得到此,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其所言志,则止举现在,只说眼前,任他才名抢攘、制作纷纭,总来只各做一件;却不如三三两两、弄水乘风,这般意趣领会得远,包括得全。……曾点数言,直恁自在,略无意必,这便是千古圣贤实实受用风光,便是千古圣贤实实经纶手段。此正是心性功名打做一团妙用。

在周宗建看来,曾点是心性与功名打做一团、用世与出世成为一体的人物,他心性高远,所以从容受用,进可人世治国安邦,退可弄水乘风,无往而不乐。又刘宗周《论语学案》:

圣人之志,以老少安怀为极致事,即宇宙事。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此诛泗学术之宗也。群居讲求,莫非用世之道,如有用我,以此以往矣;如不用我,守此以藏矣。故由之有勇知方,求之足民,赤之礼乐,其施为气象不凡矣。曾点狂者也,胸次洒脱,志趣超远。舍瑟一对,悠然独见性分之全。素位而行,浮云富贵。暮春即景,若曰:吾何以人之知不知为哉!吾有吾时,吾有吾地,吾有吾辈,吾有吾乐而已。盖忧则违之之志也.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子不云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点也见及此,进于道矣。

刘宗周大体仍是心学一系中的人物。“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是心学家喜欢说的。他认为曾点心性、胸次都是很了不起的,已真正达到了仁者不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往而不乐的圣贤境界。

由是可知,宋、元、明学者对曾点之志的理解,都是从圣贤境界的角度探求的,只不过有理学、心学的细微区别。理学家讲求格物求理,认为曾点已经豁然贯通,所言所行无非是理;心学家认为曾点是心地、胸次都非常了不起的圣贤。理学家、心学家虽然修养的方法有歧,但宗旨实相差无多。

三、文本真相的探求:清代汉学家对曾点之志的考证

入清之后,学术风尚再次发生移转。先是学人厌弃心学,主张回归程朱,清廷顺势将程朱理学定于一尊。但不久,宋学又再次遭到学人厌弃,汉学又大行于世,以至成为清代标志性的学术。清代汉学家虽标榜汉学,但与汉代经学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他们以实事求是为治学方法,以追寻经书的历史真相和文本原意为鹄的,故把经学转换成了历史学。

清代治《论语》者甚多。清初毛奇龄,被阮元推为乾嘉汉学的开山人物。他撰《论语稽求篇》《四书改错》,以攻驳朱熹《四书集注》。程廷祚,为康、乾时期的经学家,其时汉学尚未大盛,他受颜、李学派的影响,厌弃宋学,讲求经世致用,这在他的《论语说》中也有表现。他对朱熹解说曾点之志甚不以为然,认为如果象宋人所说的“玩鸢鱼之化机,以海天为胸次,而后可以谓之知道”的话,那么“尧舜亦将舍其教嫁、明伦与工、虞、水、火而后无害于其气象矣。”也就是说尧舜气象应该体现在经世济民的实践中。他指出,孔子在“侍坐”章中本来就是问弟子志向的;果如宋儒所说,那么孔子的问志之举岂不是很无谓吗?他批评“宋人之理学比魏晋之清谈”,认为对此章的理解应回到何晏《论语集解》古注上来。关于孔子“与点”,《论语集解》引包咸注:“善其知时”。程廷祚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发挥:

三子有经世之用而不能与时偕行,曾点有知时之变而长于为邦;故夫子深与曾点以化三子之固执,重许三子以疗曾点之空疏,亦云各治其病而已。岂有所偏重哉!宋人好高论而不肯密察于理,遂谓曾点与圣人同志,又曰便是尧舜气象,是此章专重曾点而前后记序之详均无谓矣!

孔子除了对子路的率尔无礼“哂之”之外,并没有对三子的志向进行否定。他先肯定曾点,是因为他知时达变,而这一点正是子路、冉有、公西华所不具备的。他最后肯定三子的治国志向,反过来说同时也是对曾点稍嫌空疏的批评,因为曾点虽然知时达变,但不具备其他三子之长。程廷祚此解结合古注,并能联系“侍坐”章上下文,应该说是发前人之未发。

乾隆中叶之后,信宋儒之说的已不多见。汉学家治《论语》,或考校版本文字异同,如吴骞《皇氏论语义疏参订》、冯登府《论语异文考证》等;或汇集汉说及清代汉学家言,如潘维成《论语古注集笺》、戴望《戴氏论语注》等;或大体采汉义,同时又纠驳汉注,如宋翔凤《论语发微》、刘宝楠《论语正义》等等。

总起来说,清代汉学家对“风乎舞雩”这段文字的理解是赞成郑玄、王充等人作“求雨祭祀”解的,但对于“暮春者”到底是指几月等具体问题,他们并不尽符合汉人。如宋翔凤的《论语发微》,赞同王充解“舞雩”为“雩祭”,但他并不认可王充所说的“暮春者”即指夏历的二月。宋氏引《左传》“龙见而雩”进行考证,认为“苍龙昏见东方,在正岁四月,始举雩祭。”“苍龙”是星宿之名,在夏历四月份的黄昏,苍龙星出现在东方,所以他说:

春尽为暮,已将四月,故云“春服既成”,言时已暖也。然建巳之月,亦不可浴水中而风干身。浴沂,言祓濯于沂水,而后行雩祭。盖三子者之撰,礼节民心也。点之志,由鼓瑟以至风舞咏馈,乐和民声也。乐由中出,礼自外作,故孔子独与点相契。唯乐不可以伪为,故曾皙托志于此。

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即使是夏历的四月,亦天寒不可浴水;二是说“浴沂”的意思并不是如王充所说的涉沂水时“象龙之从水中出”,而是指祓禊活动,祓禊之后再进行求雨祭祀,这个场面表达了孔子“乐和民声”的礼乐政治理想。

宋翔凤甚至还考证出曾点等人“咏而馈”所咏之歌为《诗经》“周颂”中的《丝衣》篇。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根据《毛诗》的解读,《丝衣》篇为祭“宾尸”而作,而“宾尸”指的是“灵星之尸”。又据《论衡》,灵星为龙星,灵为龙声之转,所以《丝衣》所祭“灵星之尸”其实为“龙星之尸”。“尸”是指凌祭对象,暮春求雨祭祀时,龙星正于黄昏时出现于东方,因此宋氏推断曾点等人所唱的歌应为《诗经?丝衣》。

刘宝楠基本同意宋翔凤的考证,但也另有见解。他引《礼记·乐令》为证,说明“雩正祀”在夏历的五月,而不是宋氏所说的四月。他还进一步考证出“冠者”疑是巫祝,“童子”即雩舞童子。这些考证并不尽同于汉人。

对于曾点之志的解释,刘宝楠赞成作求雨祭祀解,认为其中的含义是体现孔门“勤恤爱民之意”。他说:

其时或值天旱,未行雩礼,故点即时言志,以讽当时之不勤民者。《家语?弟子解》:曾点疾时礼教不行,欲修之,孔子善焉,《论语》所谓“浴乎沂,风乎舞雩之下”。以浴沂、风舞雩为礼教,正与《论衡》所云“调和阴阳”之旨合。

除了细处有不同之外,刘宝楠的这个解释为清代大部分汉学家所接受。

四、《论语》“侍坐”章历代阐释之得失评价

清代之后直至当今,学者对孔子“与点”之解读,说法很多,如日本学者泷川资言主张隐逸说,钱穆主张“从容自得乐趣于日常之间”说,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主张礼乐之治说,也有学者持宗教祭祀说等等。总之,虽然各持一见,但大抵都是在重复前人的观点。历代考研《论语》的书,真可谓汗牛充栋。要想另辟新意,突破前人的成说原也非常困难。但是,这些说法到底哪一个合乎文本之真呢?这恐怕仍然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首先是版本的问题。古文、今文《论语》因文字有所不同,在汉代各有师承渊源,而且解释各异,到底孰是?除非有地下出土新证,仍难遽下结论。其次是经书年代久远,言约意丰,又加上《论语》本是弟子汇集孔子师弟子的言论而成,即便如弟子恐也难以准确把握孔子思想之精义,不然也就不会有曾点在子路、冉有、公西华出去之后向孔子讨教“夫三子者之言何如”的疑问了。这就为后世诠解者留下了丰富的义理阐释空间,也使常解常新成为可能。

纵览汉代以来近两千年的《论语》阐释史,正如清代四库馆臣所说的: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

汉学有师承,重视文字训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长处是笃实严谨,学有根柢,其短处在于死板、拘谨。如汉代古文家的解说,虽然考证有据,非臆说可比,但也不是没有问题。如解“风乎舞雩”的“风”字同“讽”,歌唱之意;“舞雩”为求雨祭祀,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与下文“咏而馈”意思不免重复。解“舞雩”为祭祀固为有据,但在此章中,也未必然一定是举行求雨活动,理解为“在舞雩台上吹风”未尝不可。因为《论语》“颜渊”篇有“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这里的“舞雩”显然是指作为旅游胜迹的“舞雩台”,而不是指求雨祭典。另一方面,果如今文家所言,曾点之志纯是一个春游活动,从而引起孔子的兴叹,这固然可以说得通,但对孔子“与点”的原因仍解释不详。联系上下文孔子考察弟子志向的问答,今文家的解释也难惬人意。

玄学家的“隐逸”说虽然提供了一解,孔子也的确曾说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话,但隐逸始终不是孔子的处世态度;更何况在此篇中,孔子既肯定三子的用世之志,又赞赏曾点的隐逸态度,岂不是自相矛盾?故玄学家的解释比较来说最不足为据。

宋代理学兴起之后,经学为之一变。宋明儒视汉唐经师旧说为浅陋,认为他们拘于文字训诂,不足以尽圣人之微言大义。他们解经以阐发义理为主。本来孔子是不怎么谈性与天道的,但在宋儒看来,孔子与其徒都有程度不同的高明境界。他们解释《论语》,喜用以意逆志的方法,推测经文背后深奥玄妙的哲理。宋明儒对曾点之志与孔子“与点”的解说,侧重于人生境界的妙义探求,将汉、唐儒眼中经世的孔、曾置换成内圣的哲人。他们的解说,长处是精微玄妙,提升了《论语》的哲学高度,能给读者以深刻的人生启发;短处在于过度阐释,或至于空疏无根。如朱子解曾点“人欲尽处,天理流行”,“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这个境界固然让人向往,但曾点事迹所传无多,他的修养是否如此,宋儒又是如何知道的?如此悬揣,却也让人怀疑。历经宋元明三朝,清儒终于不耐宋明儒之轻易立说、空谈臆断,热衷于以博雅征实以纠宋学之弊。清儒的长处在于考证,言必有据,字字有考,力图还原经书之历史本意,但缺点是失之繁琐,每考一字,动辄数千百言。即便繁琐,能考出一个历史真相也未尝不可,但汉学家往往言人人殊,互相争执,并不能得出完全一致的结论。如解“浴乎沂”,汉学家如沈涛、戴望认为是“浴土龙”,冯登府认为是“修祓”之礼,也有汉学家认可韩愈作“沿乎沂”,即作“沿沂河行走”解。人人考证有据,到底孰是孰非?实难成为定论。即使确如清儒“舞雩”作宗教祭祀解,也未必能如宋儒解说更能给现代人以深刻的教益和启示。

解经如射箭,经学史上解的人多了,人人去射,即有不中的,亦不远矣。《论语》有一个版本的问题,也有言简意丰的特点,正由于它年代久远,历史语境也在不断转换,从而给后世留下了广阔的阐释空间。也许还原文本的原意永远都没有可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它奥义的追问。“侍坐”篇的神奇和魅力,正在于它有模糊的阐释空间和丰富的想象可能。所以梳理历代经学家对曾点之志的解读,笔者认为,汉学、宋学各有其长,不能拘守门户,隅于一见,不知通方。或许解释的多义性,正是《论语》作为经典接受的元状态,无论如何解读,只要合乎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都应该视为中的之谈。

(武道房《经学史视野中曾点之志的多维解读》,《中国哲学史》2009年3期)

附:参考译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伴孔子坐着。孔子说:“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一两天,你们不要因为我(而拘谨不敢表露自己的志向)。(你们)平日闲居在家,总是说:'(别人)不了解我啊!’如果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将用什么实际行动(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呢?”

子路轻率地回答道:“一个拥有千辆战车的中等诸侯国家,夹在大国的中间,(大国)用军队侵犯它,接着又遭受灾荒,(如果)我去治理它,等到三年光景,可以使(人民)有勇气,并且懂得礼义。”

孔子对他微微一笑。

(孔子又问道:)“冉求,你怎么样?”

(冉求)回答说:“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我去治理它,等到三年光景,可以使(这个国家)人民富足。至于那礼乐方面的教化,(只有)让(它)等待贤人君子了。”

(孔子又说:)“公西赤,你怎么样?”

(公西赤)回答说:“不是说(我)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是)愿意学习它。诸侯宗庙的祭祀,或者诸侯之间的盟会和共同朝见天子,(我)愿意穿上礼服,戴上礼帽,在这些场合中做一个小赞礼。”

(孔子又说:)“曾点,你怎么样?”

(这时)(曾皙)奏瑟的声音稀疏下来,(接着)铿地一声,放下瑟站起身来,回答道:“(我的志趣)跟他们三人所说的不同。”

孔子说:“(这)(有)什么妨害呢?不过是各人说说自己的志向啊。”

(曾皙)说:“暮春时节,春天的礼服已经穿上了,(我)(偕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少年,在沂水里洗洗澡,在舞雩坛上吹吹风,(一路上)唱着歌走回来。”

孔子长叹一声道:“我赞成曾点所说的啊。”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出去了,曾皙留在后边。曾皙说:“那三位同学的话怎么样?”

孔子说:“只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皙)说:“老师为什么哂笑仲由呢?”

(孔子)说:“治理国家要靠礼,他的话(却)不谦让,所以哂笑他。(难道)冉求所说的就不是国家大事吗?怎见得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呢?(难道)公西赤所说的就不是国家大事吗?宗庙祭祀,诸侯盟会和朝见天子,不是诸侯国家的大事又是什么?(如果)公西赤(只能)给诸侯做小相,谁能给诸侯做大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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