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学者说文献学丨050复旦大学石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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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学者说文献学
——050复旦大学石祥
石祥,1979年出生,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青年研究员。2006年博士毕业后,在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2020年11月,开始在复旦大学古籍所工作。代表作,下一部。
上学已是陈年旧事(惊觉自己已是老人),我用力回想对文献学的最初印象,也茫然无着落,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最初印象”吧,所以只能说些大学时代的记忆碎片。
我从小喜欢军事,热衷于历史上的打打杀杀。高考填报志愿时,本想报历史学系。但那一年(1997)北大在沪没有投放历史系的招生指标,遂选择中文系作为一志愿。
入校报到后没几天,系里给我们新生开会,要求大家自愿选报专业。当时中文系分文学、语言学和古典文献三个专业。我们刚进大学,对专业一无所知,那时互联网在国内刚刚起步,也谈不上什么上网寻找资料,甚至根本无此意识。所以,我们完全是靠老师的宣讲了解专业,再做选择。不用说,这样的了解与选择,当然非常肤浅而仓促。印象中,文献专业由裘锡圭先生作介绍(文学专业是费振刚先生,语言学专业应该是陆俭明先生)。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大约是宣讲的第一要义与保留项目,看前后各级同学的回忆,无一例外,都会提到这句。
具体到文献专业,非常惭愧,裘先生讲的其他内容已无印象,只记得他说大三暑假会安排去西安、敦煌专业实习。大家对此颇感兴趣,议论纷纷,真有同学是为此选择了文献专业。我觉得文献似与历史颇有关联,便选择了它。我们97级文献专业一共12人,其中包括几位文科实验班的同学,他们上的课程与我们有所不同。
当时,校方将部分文科院系的大一新生安排在昌平园。昌平园在昌平西山口(现在地铁有此一站),相距燕园本部数十公里。校区北面靠山,南面是大片的高粱或者玉米地,往东(昌平县城方向)走一段距离,田地的内容由粮食作物变为经济作物,似乎是苹果或者桃子(本人完全没有不看果子只看树木便能分辨种类的能力),西面有小山和大坑。总而言之,那是个荒僻的地方,周边几乎看不到人,夜间四下寂静,不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猫头鹰的幽幽叫声。
昌平园有几百亩大,学生大约七八百人,人均占地接近一亩。院内树木繁密,生物多样性相当可观,不时有同学声称目击了兔子、黄鼠狼、松鼠、蛇……等等。此地的另一优点是有1个标准足球场和多个篮球、排球场,于是乎男生们非常愉快地实现了球类自由,加深了院系交流。当然,中文男足的失利史早在那时便开始书写,这是某公众号所宜及早开展的口述历史的好项目。
大一的课程,基本都是中文系各专业的通行基础课,如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相对比较特殊或者说有专业性的,是中国古代史(文学、语言学专业不上此课),这其实是历史系的专业必修课,我们跟着历史系同学一起听讲。第一学期是荣新江先生讲授,第二学期是张帆先生。记得一学期末考试有一道大题,是评价秦皇汉武的历史地位(大意如此)。另一门比较特殊的课,是大一下学期的当代文学,专供文献与语言专业(文学专业的当代文学课好像是一学年制的),臧棣先生讲授。他是著名诗人,于是这门课实际被讲成了当代诗歌史。依稀记得他大概用两节课时间了结了小说、散文,还说了句“这个没什么可讲的”,带着诚恳而为难的神色。讲到80年代诗歌,臧老师提起,那时的某次大会上,有年轻诗人当面批评民国时已成名的某位老人,“你根本不懂诗”。然后,臧老师低头一笑,说了句“有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全场哄堂。
昌平园有一个图书馆,藏量当然很小,似乎只有一间大屋子的半边放了书架,上面有气无力的排了些书。因为还没上过真正的小专业课,我自然谈不上有意识地去搜寻专业书来看,不知为何,倒是将10卷本的《王蒙文集》看了一遍。教学楼的二楼有一间屋子,开办一家小书店,品种不多。当时,民国学术名著重印风潮初起,我在那里买了《经子解题》《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类的书。
大二回到燕园本部,课程逐渐以小专业课为主。版本学(王岚老师)、目录学(许红霞老师)、校勘学(倪其心先生)、文字学(沈培老师)、音韵学(耿振声老师)、训诂学(董洪利先生)、古文献学史(漆永祥老师)、四部要籍(各部分别为一门课,吴鸥老师、李更老师、陈晓兰老师分别讲授)、中国文化(杨忠先生),这些好像都是必修。至于专业选修,有李家浩先生的《说文》、孙钦善先生的《论语》(本科期间我选修的最后一门课)等等。
坦率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上课去否,随心所欲,去了也不怎么做笔记,有趣时则听,无趣时则神游。有一次,古文献学史课上,漆永祥老师发火,批评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差的一届,声色俱厉,我紧张了三秒钟,然后释然。漆老师当年的火气,可能是老师们的共识。2014年,我回校看老师,陈晓兰老师、李更老师说:“石祥,没想到你会坚持做专业,当年真是没有看出来。前后几级里还在大学做本专业的,可能就你一个。”足见在老师们心目中,我当年很不成样子,以至于让今天的他们吃惊。——在本系列访谈中,不少同仁谈及自己大一大二时就树立了明确的专业意识与求学目标,从师问道,好学勤求,真令我无比汗颜。
当然,即便是我这样的不肖子弟,也还是有兴趣这样东西的。大三时,有版本学课(王岚老师讲授),也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刻本、抄本、活字本们相当可爱有趣。特别是最后一次课,王老师带我们去北大图书馆古籍部参观,古籍部老师拿出不少本子,一一讲解。具体是哪些本子,现在一个都记不得了,但想来应该是有宋元本的;之后又带我们参观善本库,里面清一色的樟木书柜(后来听沈乃文先生讲过这批书柜的由来),味道很大。我们当然觉得大开眼界兼无比神秘。
彼时,学校周边书店极多,较知名的有东门外的万圣书园、南门东侧的风入松以及南面的海淀图书城,还有校内的周末书市。在这样的环境中,买新书、淘旧书的癖好愈发加重。大二起,我接了家教的活,每周六下午去蔚秀园家属院,教一个男孩高中语文(家长似乎都是理科院系的老师)。每次一个半小时,报酬是50元,在当时大约是很高的标准。从蔚秀园出来,我直奔海淀图书城,买一两本书,惬意而归。
尽管平日听课时漫不经心,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好歹知道了一些人名和书名,选购时就有所留意。现在印象所及,《四库总目》《书林清话》《经籍会通》《书目答问》《国朝汉学师承记》《贩书偶记》等等,都是当时买的。研究著作也买了一些。高路明老师的《古籍目录与中国古代学术研究》,被当作目录学课的教材使用;由此及彼,我又买了该书所在的《中国古文献研究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的其他若干种。《校勘学释例》《史讳举例》《宋版书叙录》等等,也是上课时听见,书店中发现,一看封底,价格不贵,在50块经费之内,便买下。此外,《藏书家》杂志那时正出了头几期,我看得津津有味。由此又知道了一些作者的名字,连类比物,黄永年先生的当时在市面上可见的几种书、黄裳、潘景郑的题跋,当时或之后在书店里见到,就陆续买下。图书馆剔旧,也是很好的入手途径。当时,每个季度有一次剔旧,书放在西面旧馆一楼的一个靠边小房间里,谁都可以进去挑书。我买过品相极好的80年代影印的《古史辨》,1块钱1册。——大概,乱摸书乱买书,是我本科时在专业方面印象最深之处了。
大三暑假,自裘先生宣讲以来,我们一直心心念念的专业实习来了,由李更老师带队。先去西安,参观了大小雁塔、碑林、骊山、兵马俑、陕西省博等等,住宿在陕师大校内招待所。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我们几个男生很喜欢碑林,又去逛了一次。
从西安登上绿皮火车,一路摇晃到柳园站。敦煌研究院派了一辆中巴来接,在戈壁滩公路上继续摇晃了许久,来到了莫高窟,我们住在研究院内的一个小楼里。在敦煌大约有10天,主要内容是观摩洞窟,由研究院的老师讲解。我们不仅看了南区惊心动魄的壁画造像,还参观了北区洞窟。当时的印象是,古代僧人们住在一无所有、灰秃秃的洞里,真不容易。我们参观的很多洞窟,不对外开放,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北区465号窟,里面有男女双修的内容。那时,北区考古的成果正在陆续出版或发表,其中有一天的安排是讲座,介绍北区情况,樊锦诗先生致辞,彭金章先生主讲。我们对于灰头土脸的北区兴趣盎然,彭先生讲完后,大家提了不少问题。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经历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等到在百年讲堂的典礼末尾齐唱《歌唱祖国》的时候,我才确实感觉到本科四年结束了。
四年下来,不知为何,我居然有推免资格。因为父母希望我回上海,在王岚老师的建议下,我与复旦古籍所联系,经面试,被录取。
复旦古籍所的做法是,一入校即分配导师。我的硕士导师是陈广宏先生。广宏老师主要研究文学。研一下学期,有他讲授的明代文学课程,形式是大家读书后做汇报。课上有件琐事,印象最深:明代诗歌宗唐风气,往往上推到高棅《唐诗品汇》,再由此及至闽中十子。我翻看了几本早期文学史,看到某书溯及十子之前的蓝仁、蓝智以及较蓝氏兄弟更早的某人,汇报时说起此节。陈老师是温润君子,面对我的荒陋,不以为忤,反而夸赞了几句。这门课最大的收获是:我切实认识到自己对文学毫无感觉,确无能力,更缺乏兴趣。我宽慰自己,如同色盲一样,这的确会造成一些阻碍,但不值得羞耻。Just lose it.
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往往开设在中文系/文学院之下,即便是相对独立的古籍所,也大多中文气息浓厚,所以文献专业的很多学者会涉足乃至主要研究古代文学文献。而我几乎没有做过与文学或文学文献的研究,若说领域选择的契机,这门课是非常重要的节点之一。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实在是非常要紧的一件事。
在研一和研二的两年间,几乎所里的每位老师都开过必修或者选修课,由于专业不同,我没有将这些课听遍,现在想来,很是遗憾。硕士阶段的第一门课程,名称已经忘却,由吴格先生讲授。课程内容当然非常丰富,因为文学专业的同学也一同上,吴老师肯定讲了很多文献学的基础知识。而我更有印象的是,吴老师旁逸斜出时随口提及的王欣夫、周子美、刘承幹等人的旧闻掌故。还有一次,他发下一篇别人寄来求正的文稿,内容是考述某图书馆新发现的春秋类某书的宋刻残本。吴老师命我们挑错,无论知识性、论述逻辑的,还是行文上的,但凡不妥存疑之处,皆可。我们回去准备了一周,挑的“错”或疑问,五花八门,自有很多可笑之处,却几乎未能指出真正的问题。吴老师先表扬了我们一番,然后谈了他的修改意见,并逐一讲解。
还有一门重头课“古籍整理实践”,为期一年,由钱振民先生、郑利华先生先后主讲,内容是点校一部明人文集。复旦古籍所创设时,承担了《全明诗》项目,所里有大量从各图书馆复制的明集(纸质件或胶卷),以及抄录的明集卡片。这门课的选材范围,就以此为核心。我信手而选卢楠《蠛蠓集》,此人经历坎坷,蒙冤入狱多年,集中哭诉喊冤的书信文章占了很大比重。我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当小说看。
当时章培恒先生年近七旬,仍担任所长,西服革履,日日到岗,几乎每天工作到夜间。我们入学后不久,便私下里知道他身患重疾,看到他如此不计日夜的工作,均觉不可思议。章先生对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小孩,很是和蔼,每次他慢慢走过楼道,我们问候“章先生好”,他必点头示意,缓慢而清晰地答以“你好”或“谢谢”。某次所里办会,章先生打电话到会务组房间,询问曹虹老师的房间电话号码。沪语的“曹”“赵”发音相同,我对学界人物茫然无知,以为是“赵虹”,将会议名单从头翻到尾,一无所获,便告诉章先生,会议代表中没有姓赵的呀!章先生没有责怪我的无知,反而说是自己的上海普通话让我误会了,是曹操的“曹”。我大感脸红。——后来遭遇某些章先生学生辈的“大佬”,相其仪表,闻其言语,观其对待年轻人的态度,望之不似人师,便觉极不适应。
研一上学期末,所里筹划师生联欢,交给我们新生去办。我和两位女生提出去五角场的饭店AA制聚餐。那两位女同学是章先生的学生,却不敢邀请他,一个劲地怂恿我去。女士表示为难,是绅士登场的时候了。我横下一条心,敲开章先生办公室的门。章先生听后,表示此事很好,一定出席,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1300元钱交给我,说这是他的份子钱,学生们不应承担费用,不足部分由其他老师均摊。我出了办公室,拿着“战果”,得意洋洋地向那两位女同学炫耀,获得了她们的赞誉。那顿聚餐吃了几个小时,黄白红啤,花色俱全,席上章先生教我们如何品酒(病情所累,那时章先生已滴酒不沾),举座皆欢。我们大多吃醉了酒,从五角场开开心心地走回了武川路的北区宿舍。
章先生的威严之处,我只有很模糊的侧面印象。大约是博一,某天傍晚,刚吃过晚饭,陈正宏老师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能否立刻来所里帮忙。我觉得有些奇怪,便马上骑车赶过去。原来古籍所须向教育部递交年度工作总结,章先生命陈老师办理,陈老师因事忙忘记了。方才章先生问起,陈老师答以还没做。章先生用绍兴腔普通话缓慢地说:“陈正宏,这个样子是不可以的。”(陈老师复述的情形,至今如在面前。不得不说,他模仿章先生的语气口音,非常精准,不愧浙江同乡。)章先生生气的样子,大约止于此。我帮陈老师弄电脑,复印文件,回复邮件……忙到九点半前后,章先生经过房门口,看了看我们,一言未发,走了过去。陈老师眉开眼笑,说这下可以了,领导看到我们这样卖力。那天差不多弄到10点,我们离开时,章先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在所里,吴金华先生的年辈仅次于章先生。吴先生给研一新生讲授古代汉语专题研究类的课程(具体课名委实记不得了)。第一堂课,他先问我们每个人的姓名,然后笑眯眯地逐一签赠大著《古文献整理与古汉语研究》。授课中,吴先生所举语例,多用《三国志》《世说新语》,如数家珍。之前我虽也翻过二书,《三国志》大约是草草过完,《世说》则未到尾;经吴先生一讲,顿觉亲切可爱,于是将两书从头再读了一遍。
古籍所的学生人数少,但讲座活动多。记得每个学期都有若干次,短者半天,长者持续一周,大多是章先生请来的专家。章先生的眼界既高且宽,印象中黄永年、吴哲夫、吴宏一、钟振振、姚小鸥、张伯伟、程章灿等先生都来过(必然还遗漏很多),外国学者则有森本繁、高桥智、王靖宇等等。
黄永年先生予我的印象最深。在复旦,我听过两次黄先生授课,所讲都是唐史,每次一周,连续五天。之前大三的专业实习,在陕师大招待所曾听过黄先生的讲座(这是北大古文献专业实习常年的必备项目)。那时,黄先生尚能徒步来回;复旦这两次(03年前后),他走路已然困难,甚至站立稍久,便气喘不已。是故,正宏老师负责每天接送,我作为跟班,给黄先生推轮椅。虽然健康状况明显变差,但黄先生授课清晰明快,神色炯炯,闲谈犀利可爱,天南海北而又一以贯之,真是丰神俊采,光华灼灼。第二次授课中间,穿插过一次讲座,地点在第三教学楼的某间大教室,黄先生专讲买书故事,听者神往。
更有幸的是,我跟着正宏老师他们,陪过几次饭。其中一次,黄先生谈及版本学,极不屑地说某人“连石印本与刻本都分不清,居然也写了版本学的书”。另一次,正宏老师介绍说我是北大古文献本科,我随即说之前在西安听过您的讲座,黄先生突然问“你是否买线装书?”那时,我的确已开始买刻本,手头大约有五六册(其中一种是津逮秘书本《五代史补五代史阙文》)。但转念一想,在他面前,称自己买书,不啻释迦面前说法,岂不可笑?于是答以虽有想法,奈何价格太高,穷学生无力举此。黄先生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谈了他年少时的买书(捡漏)故事,最后以一句“你们现在是碰不上了”作结。后来有时不免会想,若那时答曰“买书”,又会引发黄先生如何一番高论呢?——顺便说一句,本科时的北大周末书市,确实偶有刻本出没,记忆中所见都是《四书备旨》之流,数册一小摞,要价几十元。彼时虽然无知,但也知道此类东西意思不大,所以一册也没买过。
其他老师请来的讲座或者组织的参观,也有很多。印象最深的是,陈正宏老师的版本学课,带我们去上图参观,听陈先行先生讲解。宋元明清善本摆了一桌,其中肯定有宋刻十卷残本《金石录》,陈先生讲了此本作伪与被识破的故事,至今记得。
研二下学期,有转为硕博连读的机会,我申请并通过。博士阶段的导师,转为陈正宏老师。正宏老师风趣活泼,而我胆大心也大,经常与他嘻嘻哈哈,没有大小。他很鼓励学生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他会一步步追问,打算怎么做,如果碰到困难甲,你打算如何解决,进而遭遇困难乙,又如何处理,直至将问题谈清楚。即便他倾向于反对,只要学生能讲出道理或者合理的解决路径,他也会认可。
此方面印象最深的是:毕业后的2014年夏,陈老师推荐我去学习院大学编明刻本图录,这是他与大泽显浩教授合作的项目。我写完初稿后,有一次类似于审稿会的讨论,陈老师、大泽教授以及参与此事的日方人员(大多是博士课程修了、在学习院大学做非常勤的年轻人)到场。从选目(陈老师、大泽教授先议定选目,我实际入馆调查后,提出某些品种可增入)、解题行文到排序(以版刻时代排列)、配图,逐一审查。陈老师先提出修改意见,我当然没有全盘接受,提出了不少反意见或辩解理由。我们有来有往,说得非常坦率,日方诸位瞠目。结束后,有两三位非常勤研究员,对我们的师生关系表示极大惊讶和羡慕,说他们决计不敢对自己的导师如此。
博士阶段,有陈老师的版本学课。他在各处尤其是日本,买了不少本子以及雕版、活字等物件,上课时作为教具。有一次,他拿出一折佛经,有不少蛀眼,外面裹着透明塑料纸,在所有教具中保护最为严密,是在日本买到的宋刻残叶(具体是何藏,已不记得)。他告诫我们要小心,因为下了血本。一般的清刻本、江户时代的和刻本,则随意摊在桌子上,让我们翻看。又有一次,他带着我们几个同学去某家旧书店,帮老板整理一堆残本,意在让我们多摸摸书。清理过程中,看到有值得一讲的本子,便将大家聚拢,讲解一番。我在里面翻出来三册嘉靖本,是孔天胤刻的《资治通鉴》,白棉纸,相对后印,有些蛀。我拿给陈老师看,他很高兴,书店老板的心情也不错,随口说了个价,卖给陈老师。后来,我评上副教授,陈老师将这书送给我,作为祝贺,还说“当初就是你翻出来的,理应归你”。——我有时买些刻本,作为教具,便是学习陈老师的做法。
此外,陈老师还组织读书会与讨论会,门下硕博士全部参加。读书会的内容是读《史记》,讨论会则是讨论论文。每次由一个同学做发表,事先将论文发给大家,可以是学位论文的一部分,也可以是单独的小论文,大家提出各种意见,作者回应。
博一开始,要考虑博士论文的选题了。我先想出选题,做调查评估,确定大致框架,然后与陈老师面谈。他从可行性等方面提出质疑,比如题目太大,无法按时完成,某部分似无必要,某部分需要强化,某问题应找何材料,等等。如此这般,很快否决了几个题目,最终选定八千卷楼丁氏为题。我本想做大而全的研究,开题报告列了一个很“全面”的框架提纲。陈老师说,这难免人云亦云,反而冲淡主题;凡前人已有充分研究,或研究虽不充分,但受限于材料等,无法更进一步者,不提或少提;要将精力专注于新材料、新问题、新的论述视角的开掘,有所为有所不为,切忌面面俱到,处处稀松。吴格老师、钱振民老师也提出了类似的意见。——这是此阶段我所获得最重要的教示,遂将博士论文的论述范围选定为丁氏藏书聚散、《丁志》《丁目》等书的编纂、丁氏刻书三个板块。
方针既定,接下来是搜集材料。首先,当然是利用学校图书馆、上图。八千卷楼旧藏绝大部分在南图,浙图也有一些。为此,我先后跑了两次南京、一次杭州,花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有针对性地提阅了一些丁家旧藏、丁氏著作的稿抄本,抄录了十多万字材料。吴格老师还为我写了一封古风盎然的介绍信,给南图古籍部。
初稿写好后,陈老师做了非常细致的批改,小到行文,大至结构调整,电子文档上标红拉黑,五彩杂陈。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丁氏所刻丛书底本考这一部分,我最初是按照丛书及其子目排序,先写甲书以何本刊刻,证据是何,再写乙书、丙书、丁书。陈老师说,丁家刻书几百种,如此写法,无异于菜市场里摆摊,太杂乱了,要求我有逻辑框架。我琢磨了一番,改为“以明刻本为底本”、“稿本为底本”,等等。
论文写完,需要送审。盲审无须操心,明审评委三位,上海本地的只有陈先行先生一位,所以约了时间,我直接送去上图。我本想上班时间不宜多扰,打算送到即走。说来也巧,我到上图时,陈先生正拿着极有名的宋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和郭立暄师兄说话。我刚说告退,郭师兄拉住我,说一会有参观,机会难得,让我陪看。陈先生对我讲了一会蜀本《春秋经传集解》,参观者来了,好像是莱顿大学的两位研究者。拿出来的书,有唐伯虎藏过的书棚本《王建诗集》、元刻本《文心雕龙》、老朋友十卷残本《金石录》、翁家旧藏《长短经》,以及上百叶宋元残叶集锦。还有一些,书名已记不清,其中有一套,书衣颜色特别,郭师兄告诉我,这是项子京家特有的装帧。因为荷兰友人来得较晚,看完后已是下午,完全忘记了吃午饭。那是目前为止最过眼瘾的一天,盖因既多且精,又无玻璃柜台阻隔。
博士论文答辩也非常有趣。因为答辩委员人选有重合,无法同时进行,所以先是吴格老师门下的王立民兄、罗琤师姐,我的答辩放在下午。答辩委员里年岁最大的是沈燮元先生,沈老极健谈,以至于答辩主席严佐之先生多次说“沈先生,咱们回到问题上来/沈先生,该石祥回答了”。答辩至六点多结束,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没有说多少。
现在回想自己从本科入学到博士毕业的九年间,只记得一些有趣或无关宏旨的场面,似乎很难回答访谈所设定的问题,只能说“反而求之,不得吾心”、“不知为何”吧。
前面已有不少同仁发表了意见。简单说,文献学课程除掉表面的知识性内容之外,旨在传授发现史料、梳理史料、批判史料与利用史料的原则与手法。古代文史哲的研究,无法脱离史料而展开,文献学课程的必要性也就由此确立。
从兴趣上来说,我喜欢版本学。回顾自己做过或正在做的题目,八千卷楼丁氏的研究涉及藏书史、目录学、版本学和刻书史;鲁迅辑校古籍研究主要是针对辑佚与校勘的讨论;近期写的较多的,则是写样、试印等书籍刻印细节,可以说是书籍史性质的研究。此外比较成块、以后想写成专著的研究,还有版本学史的研究。另如域外汉籍、学术交流史研究,也偶尔做过一些。
个人的体会有以下几点:首先,要关注、尊重其他领域的研究。切忌移情与入戏过深,将自己研究的领域乃至人物、专书视为天下第一等大题目,其他皆不足道。否则,不仅会引发无谓的是非,也将局限自己的视野。
其次,不能脱离实物而言文献学,因此要与图书馆、文博界、古旧书业的同仁多交流,会得到很多帮助。两三年前,我去杭州市图看书,提阅的书籍都是写样本。古籍部前台的老师(本不相识,交谈后才知道她是彭喜双老师)主动提示:“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写样本,可能目录上没有反映出来,你要看看么?”差不多前后,我去北京中国书店,结识了刘易臣先生,他听说我对写样试印感兴趣,便以店中收储的试印本相示。像这样的帮助和机缘,不仅要感谢他们的热情,更是一般翻目录查数据库所无法提供的。
第三,之前似乎已有同仁指出,抄录材料(尤其是在图书馆看古籍时),不要怕麻烦,要尽量抄全,否则事后发觉有关键遗漏,再去返工,会多花不少时间和精力。我有过深刻教训。
第四,要勤于练笔。不要误信十年磨一剑、古人一书足以传世、大学者不轻易下笔之类的话,自我代入,自我宽慰。否则,当真要写时,便觉得笔头艰涩。一来我们不是古人,更不是超人;二来传世之作又谈何容易,不是人人所能写出;三来大学者恐怕大多经常下笔,一看王国维、陈垣、陈寅恪等人的文集部头,即可知此点。写作,是学术的实操,没有人可以不依靠实操或者极少实操,就能成为一流学者或者写出传世之作。
关于“工具”与“学科”之辨,之前很多同仁从多个角度写了很好的意见,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
如何走出困境,如何面对学科弱势的挑战与困难,是同仁们一致关心的话题。2019年,北大古文献中心举办“中国古典文献学新生代研讨会”,即以危机、挑战和机遇为主题。我个人的看法是:文献学诚然也必然需要理论,必须持续地、坚韧地进行理论探索。但理论不能是闭门造车、悬空虚拟,而首先应放宽眼界,借鉴其他学科、其他领域一切可以借鉴引入、可以参照的理论。夸张地说,倘若占星术有助于版本鉴定,那么我将毫不犹豫地学习它。借鉴与引入,并不是学科无法自足、学科边界模糊的表征,更不是此学科研究者的耻辱。面临着理论的贫困与贫困的理论,却仍不愿广收博采,才是真的耻辱。事实上,借鉴与引入,是各学科普遍存在的现象与做法。它只会带来新的视角、新的问题、新的处理方式以及新的自己的理论。
其次,文献学是人文科学的一个门类。人文科学在追求科学性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具有艺术性的一面。而“艺术性”的欠缺,恐怕是造成文献学困境的重要诱因。如果研究者不能欣赏体味文献实物与文本之美,不能带着艺术的热情去追求著述之美,文献学的未来恐怕非常不乐观。人文科学永远不可能如自然科学(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那样“科学”,进而又丧失了艺术性,又将如何立足自存?
关于基础的学术训练和知识结构,第一部分所讲的北大古文献本科课程,可以提供参照。版本、目录、校勘、文字、音韵、训诂,以及对四部要籍,均宜有一定程度的掌握。此外,将若干原典(具体书目可由个人兴趣而定)点读一过,也是极有必要的。不过由于开设文献学专业本科的学校不多,很多硕士生入学时未接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乃至基础的学科认知,以至于教师上课时不得不从头讲起,这是经常碰到的难题。实情如此,也没有良策,只能寄希望于同学们更加刻苦专注,弥补这个缺陷。
关于古籍编目与保护,当然首先是要多接触实物,而且编目的同学最好对保护(修复)有一定了解,反之亦然。保护(修复)方向的同学,还应多了解学习与之相关的科技知识。以现代科技完善古籍保护,将是以后该方向的重点之一。
我之前指导过或相识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的去向有出版社、图书馆、博物馆、中小学教师、公务员等,当然也有继续读博的。至于本专业的本科同学,更是天南海北,各行各业。个人感觉,文献学专业的就业方向,与中文系其他专业没有大的差异,或许在图书馆与文博系统还有一点优势。
论文发表的难度的解决之道,之前的访谈已讲了不少,我没有可以补充的。
在版本、目录、校勘、辑佚等传统领域,研究会更趋精细深入。与几十年前相比,文献的披露量、查询检索与获取的便利性、新的辅助性工具,都有极大的提升。很多研究(或古籍整理),前人受限于条件而未臻完善,现在已具备展开再研究的条件。此外,明清刻本、稿抄本、地方文献、域外文献,都存在很大的可探索空间乃至空白。
与其他领域的交叉、引入新的研究方法与视野,也是今后可期的发展方向。比如说,书籍史就是一个比较突出的方面。当然,书籍史舶自欧美,西方与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有着大不相同的书籍传统,如何调试研究手法,使社会科学的方法思路与中国古籍的历史现场相匹配,宜加深思与不断试错。
好书当然极多。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译本,最近又有重印。此书篇幅不大,行文亲切生动,材料的甄选使用与论述展开的角度别具手眼,显示出很好的思想锐度。日文初版发表于1991年,30年后的今天来看,整体思路框架亦不过时。我觉得,初涉文献学领域的同学们,看看此书,一定能体味到文献学研究的独到魅力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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