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飞跃丨塘溪：隐于绿野的传奇
任何一个地方，一旦有了山水的滋养，色彩必定斑斓，生机必定蓬勃。距离永春县城五公里的岵山镇，四面青山环抱，绿水长流，古村落散落其间。老巷、古树、祠堂、宫庙、小溪……它们无一不是记得住的乡愁。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岵山镇塘溪村，背靠西山，金溪、山斗溪绕村而过，山水赋予这个村子鲜明的个性。
塘溪的村域面积2.01平方公里，3400多口人，62座百年以上古厝星散于各个角落。行走这个千年村落，我对福兴堂、和塘古街、清末炮楼、崇德祖宇、田园风光和山斗溪自然森林公园印象尤为美好，并将其深深镌刻在记忆的底板上。
班上里是塘溪村的一个角落，农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掩映于绿树之中。村南的山斗溪经年流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福兴堂建于村子的最高处，由于此堂营建者是民国末期著名商贾李武宗兄弟，俗称李家大院。
李家是从外地迁入的，其祖上是朝廷下派到岵山一带的粮官，中意此地的山水风光，李粮官任职期满不走了，决定在班上里安家落户，以“勤俭”、“耕读”为祖训。李家祖上重视经商置田，子孙颇得先祖家风，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鼎盛时期一代出现过 “三个地主”。
传至李武宗的父亲李世沂一辈，主要在永春县城和五里街经营土特产，货物销往泉州、福州，然后回购一些特色商品在永春销售。李世沂有三个孩子，排行老二的武宗，生于1896年，最有商业天赋。
李武宗是一位传奇人物，他以挑货郎的角色走上经商之路，尽管大字不识一个，但机灵勤奋，从小跟父亲学得一些经商诀窍。李武宗谨记父训，做生意时依靠一个“德”字。有一次到一家熟悉的商铺进布匹，回到家中发现货筐底竟有数块金锭，李武宗没有据为己有，而是主动退还。店铺老板记在心上，后来在生意上对李武宗不遗余力地帮助。
大凡事业有成，无一不是脚踏实地地做事的报偿。诚信品质给李武宗换来好名声，结交的生意场朋友越来越多。继承家业后，在李武宗和弟弟武庸的努力下，先后开办了火柴石厂、葡萄糖厂、纺织厂、药厂等，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多有积蓄，便在福州、香港、上海甚至美国广置房产，当时福州三坊七巷就有多间店面的产权归属李氏兄弟。
反哺社会是李武宗兄弟的做人准则。事业有成后，他们不忘在家乡的公益：1940年创办启新小学，免费接纳贫穷孩子入学就读。时值抗日战争紧要关头，物品奇缺，李家兄弟出资从海外购买两轮船的粮食，无偿分发给福州饥民。与此同时，李武宗在财力、物力上支持抗战，帮忙运送军火物资。国民政府为嘉奖李武宗的义举，推选他为福建省政府参议员，并授予“视国犹家”的牌匾。
福兴堂开建于1942年，二进悬山式土木砖石结构，占地面积5380平方米，建筑面积1570平方米，坐西南朝东北，由正门、门厅、天井、两厢、正厅和左右护厝组成，是一座中西合璧闽南民居。
传奇人物营造了一座传奇老屋：从开工到竣工，福兴堂用了6年的时间，它虽然不是闽南最大的民居，但耗费的工时可能是最长的。原因大约有三个方面：一是建筑雕塑种类多，汇聚了木雕、石雕、泥雕、砖雕、剪拈。石雕出自参与建造南京“中山陵”、“总统府”的师傅之手，做工极其精细；木雕由永春本地能工巧匠完成，同样精妙绝伦。可谓慢工出细活。二是正值抗日战争艰苦进行时，影响一些从外国采购的建材正常进货。三是李武宗1945年在上海吴淞口遭日本水雷袭击，不幸遇难，年仅49岁，滞缓了工程进度。
泉州古厝是“五代皇宫遗制”，承继晋朝士族衣冠南渡的威仪和气派。福兴堂则是以泉州古厝为基本蓝图，糅合西方的审美观念，中西合璧的形制，自然令人面目一新。诸如在顶落平面布置上，比传统民居多设一排石柱，采光更为通透；屋脊采用马背型，底下波浪是水形的山墙；地面铺贴材料局部采用外国生产的瓷砖，花色明艳，增强视觉效果；还有正厅的罗马柱的青铜纹样融合丘比特雕刻、室内的八仙过海透雕、闽南饮茶四乐浮雕、展现从自行车到小轿车时代变化的木雕，以及反映中国历史典故的穆桂英挂帅、三国故事的镂空窗棂，都富有极高的审美价值。逐一品味精雕细镂的构件和建筑装饰，总会由衷赞叹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南洋文化、华侨文化在这座古民居里完美融合。它所蕴含的文人内涵、艺术美学和历史价值，导人深层次的审视。
在福兴堂，欣赏对联是挺有趣的。隶书、篆书、正楷、行楷龙飞凤舞，笔法遒劲，迷花了双眼。探究联文的真谛更有趣——辉绿岩大门上的对联：“福不唐捐处世毋违十善道，兴堪计日居心要奉三无私”，规劝子孙要弘扬无私、行善的精神。而刻在显眼处的另一副对联：“遵祖宗二字格言曰勤曰俭，孝子孙两行正路唯读唯耕”，目的是要让子孙后代永远记取家训。
对联往往宣泄业主的心声。石卷轴上的“国顺”、“家齐”，门柱上 “人间千百年世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看尽奇观不如书卷，尝来滋味无过菜根”等对联，以及清朝著名教育家朱伯庐的治家格言，显映李武宗的期许，其警策作用和教育意义都不容低估。而这些对联，也印证了李武宗兄弟是有思想、有内涵的人。
在闽南人的心目中，红色象征高贵、吉祥。在传统民居里，墙体用红砖砌筑，地板用红方砖铺贴。福兴堂正立面墙体砌筑的也是红砖，且用心拼接成一组组精美的图案。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刻在砖墙上的两副对联，字体别具一格。内侧一副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比较容易辨识，外侧那一副只认得上联：“金玉其章”，下联有的说是“恭喜发财”，有的说是“虎踞龙盤”、有的说是“金银满盘”，众说纷纭，最终没有达成共识。
绘画雕刻，是福兴堂着力体现的艺术。许多画图，是名画直接贴在石板上雕琢而成的。你看雕工刀笔下的花鸟鱼虫，是那么的栩栩如生。这种既显匠气又显文气的雕刻技艺，在现存的建筑物上已不多见。按照专家的说法，著名画家李霞、著名瓷画家陈尧民的作品，在福兴堂可以寻得着。正因为有诸多名家巧匠的加盟，福兴堂一幅幅形象生动的绘画雕刻，感动了许多后来人。
值得一提的是，参与建造的石雕师、木雕师、砖雕师、泥塑师以及画师，都是当时全国最顶尖的人物，使得福兴堂在兴建时已名声在外。李武宗的至交——著名侨领陈嘉庚曾3次前来现场参观，高度赞扬工匠的技艺和工作态度，真诚邀请他们待福兴堂交工后，前往集美学村参与建设。从陈嘉庚三次作客塘溪，不难理解李武宗人脉广布；从福兴堂里惊现八闽罕见的精美木雕、砖雕、泥塑，不难理解此堂缘何被誉为“闽南传统技艺的绝唱”。
高颜值的古厝，门庭是不会逼仄寒酸的。门埕开阔的福兴堂，埕面大部分用石板铺贴，局部留作园圃；埕的外端，是一片长势喜人的龙眼树，映衬着老屋的沧桑和气派。福兴堂能够保存完好，真不容易，1947年建成后时局动荡，李家人散居南洋及上海等地，没能乔迁新居。解放后由政府管理，用作区公所、粮库，也曾驻过军队、种过草菇，躲过拆毁的劫难。1986年落实政策，产权交还李武宗后裔。再后来，福兴堂被评为县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人们才有幸目睹这座中西合璧民居的雄姿。
班上里自然村不大，600余口人，却拥有儒苑堂、儒丰堂、儒林堂和三清宫等古厝名观，遵循的是“背山临田、环水植树”风水玄理。这是一种灵动的美，一种天人合一的美！泉州的一些地方，喜欢以“堂”或“厝”命名居所，岵山的宅名，不论老新，都有一个“堂”字，而南安官桥蔡氏古民居群则每一座都带一个“厝”字。说法不同，表述的都是屋的意思。在前往山斗溪的路上，我们与清末炮楼不期而遇。这座炮楼距福兴堂不远，中间隔着一大片树龄百年以上的荔枝树，一看树干上长满青苔，便知经历太多的风雨。
炮楼建于清咸丰年间，格局与闽南传统建筑全然不同，我们情不自禁地留住脚步。定睛凝视：炮楼的平面呈长方形，长约15米，宽约5米，建筑面积近80平方米。墙体用毛石砌筑，1米有余的墙厚，哪能不坚固？楼的顶端，留有多个枪眼，仿佛在述说昔日抗御土匪的壮举。两层楼的高度，感觉甚是壮观。环望之间，思绪油然飞扬。
迈开步伐前行，寒露将至，田间的稻谷正在抽穗。山斗溪的岸边长满了毛竹、龙眼、荔枝，它们像体态妖娆、亭亭玉立的美女，拂动着翠绿的叶儿，在翩翩起舞。溪中流水潺潺，流动着诗意。一棵400多高龄的榕树耸立在溪岸，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敬仰。这棵明朝的古榕，在它密密的年轮里，记录着塘溪的沧海桑田和人间的喜怒哀乐。它的每一条气根，每一根树枝，都像一张张写满故事的书页，在风中沙沙翻动，供一代代人品读。
在农耕社会，村落是基本生活单位和文化元素，拥有自己的内核、外形以及精神与灵魂，宗祠则是游子心中的图腾。从它的文化遗存和历史记忆里，不难找到中原文化的根脉。塘溪崇德祖宇是岵山陈氏一分支保持较好的祖祠建筑，建于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我们曾在这座祖宇里用过午餐。这座几次重修的祖宇，占地700平方米，系二进歇山式建筑，养育了陈尊荣、陈亚琼、陈红勇等体育名星，他们艰苦拼搏，创造了一个个传奇，为国家取得了许多名誉，基于这层关系，我饶有兴致地为这座陈氏祖宇续上几笔。
徜徉塘溪，蓄满闽南文化的古厝、连接海上丝绸之路的和塘古街、庄严肃穆的寺观、展现希望的田野果园……都在安抚着我们这些现代都市人浮躁的心，让人在品读隐于绿野的传奇中感受纯朴民风，并心生无限的眷念。
作 者 简 介
蔡飞跃，1958年出生于福建南安水头镇，现居泉州古城，土建高级工程师，国家注册一级建造师。1984年至1985年因公赴非洲贝宁共和国援建棉纺织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常务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泉州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丰泽区文联副主席，丰泽区作协主席。主编《五里桥文化》、《刺桐花读书报》， 执行主编《作家笔下的丰泽》、《丰泽文化丛书》和文学季刊《丰泽文学》。《散文百家》《福建文学》《散文选刊》《美文》分别推介作者散文小辑。已出版散文集《丰泽山水》等五部，四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散文诗选入《中国散文诗90年》（1918—2007）、《福建百年散文诗选》等选本，散文作品入选《新中国散文典藏》及多次入选《中国散文年度选》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