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宇丨给父亲洗澡
我和二姐把父亲搀进卫生间,父亲的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踉踉跄跄,我们几乎是拖着他走。没办法,得了病就是痛苦。我们让父亲坐在一只高凳子上。把头上的浴霸打开,橘红的灯光立刻带来一丝温暖。
我和二姐给父亲脱衣服。其实父亲只穿了两件,一件保暖衬衫,是我几年前穿剩下的,袖口已经磨烂了;一件棉裤,自打父亲大小便不能自理,就不再穿裤头,这样方便。
给父亲“扒光”后,另一个父亲出现了:光光的身子,干瘪的前胸,肥大的肚腩,缩成一团的生殖器,枯干的双腿,红肿的双脚,还有花白的头发,黑红色的脸膛。此刻他是羞涩的。父亲像个孩子,在他的孩子面前。
我摘下喷头,试水,稍热,慢慢移到父亲身上。问行吗,他说烫。我抓住开关又往凉水那边移了一点点,再试,他说好了。我们先给父亲洗头。二姐在左,我在右。二姐把洗头膏抹在父亲头上,我伸出双手,揉,搓,抓,父亲的头不停地点,就像招财猫的手臂。然后用水冲,我说,再洗一遍吧。
头洗好后,洗身子。二姐先来,她戴上搓澡巾,用力搓。父亲的脖子、肩膀、胳膊、手、前胸、后背,一卷卷“恶夫”(本地土话,指从身体搓下来的脏东西)被搓出来,像黑色的小虫子,布满父亲的身体。二姐搓好左半拉身子,把澡巾给我,我搓右半拉身子,一样,黑色的虫子,到处乱爬。
我问父亲,小时候,您给我洗过澡吗?我咋记不得呢!
父亲还没回答,二姐抢先说,看,您过去就没“放账”啊,现在咋还您呢?
父亲“吃吃”笑。
我想,父亲一定给我洗过澡,只是当时太小记不得了。渐渐长大,父子疏远,就没再洗过了。想想那个年代,父子一起进澡堂子,的确少有。
虽然不记得和父亲一起洗澡,但我想起另外一些事。
初三的一天,我学习入迷,中午忘了回家。父亲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从窗户外,看我学得辛苦,心疼我,偷偷到对面饭店炒个一盘子肉,夹了三个大饼子,给我送到教室。当时我吃得满嘴流油,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的肉和饼子,至今想来,口舌生津。父亲看着,笑着,那么憨厚,那么朴实。
“啊”,父亲一声叫唤,把我拉回现实。我手上的动作温柔了许多。搓完上半身,用水轻轻冲,冲去这些恼人的黑色虫子。父亲干净了。
下面洗下身,任务落在了我这儿子身上。
父亲坐在凳子上,我只能先洗腿和脚。这两地方是重灾区。干枯的腿上一层层,鱼鳞一般。我挽起袖子,用力搓,父亲喊疼,我轻轻搓,不管用。我就轻一下重一下搓着,直到把“鱼鳞”刮干净,露出“鱼肚白”。然后脚,因为喝药,父亲的脚,时而干裂,时而肥肿。今天肿涨如婴儿红润的大腿,只是一按一个坑,半天弹不起来。我捧着父亲的脚,仔仔细细地搓,脚踝、脚面、脚底、脚趾、趾缝,一一清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上足疗,买过好几种按摩书,打算好好学学,然后每晚给父母捏捏,终因工作繁忙或其他原因,不了了之。
搓完这些触目惊心又让人落泪的地方,下面是父亲的生殖器,这地方我已见过无数次。每天给父亲扶起,拉下裤子,拿尿壶接尿。父亲多尿,一会儿一喊,让我们不胜其烦,却无可奈何。因而这里是最脏的,也是气味最刺鼻的。此刻它蜷缩一团,像归巢的鸟儿,只露出半拉脑袋。我戴着澡巾伸了过去,只听“啊”的一声,我抬头,与父亲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眼里有泪花闪现。我只好摘下澡巾,直接上手,轻轻搓着。你想想,一个男人搓着另一个男人的小弟弟,是多么尴尬啊,尽管那是父亲。我硬着头皮,细细擦洗。
记得初中时,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小弟弟,怎么就红肿了,还有些痒,我使劲挠,不管用。我害羞地告诉父亲,父亲让我把裤脱下,用他那宽阔的手掌托起,看了看,说,应该没事。随后我们去看了医生,医生也说没事。过了几天,它恢复如常。父子俩都安心了。如今,父亲的小弟弟被儿子握在手心。人间事啊,说不清。
还有一个地方,非洗不可。就是大腿根,我们这叫“腿间窝”。父亲一躺床上,就两脚交叉,这个坏毛病弄得腿间窝总被严密隐藏着,臭味也躲在其中。我使劲掰开,搓一下,父亲的双腿“咔嚓”就合住了,我掰开,搓,咔嚓,再掰,再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干净了。我和父亲,头上皆一脑门子汗。
最后是屁股。
二姐推来助推车,我们扶起父亲,让他扶着手柄,站立着。我弯下腰,开始“进攻”父亲的屁股。父亲的屁股看上去有些红肿,这是长期坐轮椅造成的。我轻轻搓,不是太脏。我用力掰开屁股,看到了父亲的肛门。没办法,这地方我也很熟悉。父亲便秘,每次大便都得点开塞露。每次掰开,把开塞露的长管子,对准肛门,一塞,一挤,父亲才能拉出来。拉下的便便,又粗又硬,气味异常刺鼻。然后,我几乎冒着窒息的危险,快速给父亲擦干净。因而他的肛门处,有一些红肿,干裂,还有点血丝。我用微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父亲低着头,沉默着。
终于,终于洗完了。上肥皂,抹一遍,用水冲,再抹一遍,冲。擦干净后,换上母亲拿来的干净衣服,一个干干净净的父亲“出炉”了。
一个由儿女亲手打造的父亲,重新回到了温暖的人间。
2016.4.6
作 者 简 介
张明宇,男, 1979年6月16日生。现居山西永济。高中语文教师。诗人。有散文发表在《黄河晨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