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芳丨我的万象河
我的家乡是豫南一个山清水秀的古朴村庄。村庄的中间,有一条狭长的河流,不见其源头,也不见其终极,我们就叫它万象河,我们的村子,就叫万象村。村子的后边有一座小山,叫骆驼山。万象河像一条缎带,丝绸一样光亮,河水淙淙,气象万千,那水中曾映着我稚嫩胆怯的目光;骆驼山像个大骆驼,不知道蹲在那里千年万年,它的背上曾驮着我孩童的歌谣。
(一)
我家有一个菜园,那里有高大的杏树、柿子树、李子树,还有一棵矮小的石榴树、枣子树。据说这菜园以前是果园。
春天到了,杏花开了,粉红的一片,像我粉红的小脸蛋;接着李子树也开花了,白白的,像雪花落满枝头。
母亲在春天里忙着种菜,我就跟着她,她挖地,我也挖地,锄头不听使唤,将我的脚趾挖出了血来;母亲除草,我也跟着除草,常常认不出哪是苗,哪是草,常把韭菜当作野草除掉了。
母亲很忙,她让我每天早起,给菜秧子洒上青灰(就是地锅罩子里,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我不明白为何洒上青灰,母亲说,这样虫子就不吃菜秧子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是天天给菜秧子洒上青灰。有时,我还用小桶到万象河提水 ,给黄瓜秧子浇水。一边浇着水,一边嘴里喃喃唱着:“老天爷,你别怕,我挑水,浇黄瓜,你吃头,我吃把(注:‘把’,方言尾巴的意思)。”
知了鸣噪的时候,夏天到了,青杏微黄,我到树下的次数频繁起来。有一天,终于抵不住那些未熟果实的诱惑,用竹竿敲下杏子,那种满口的酸味,今天写文至此,仍然口中生津。青青的枣子在枝头颤巍巍的摇曳,我就踮起脚尖,摘下一把塞进嘴里。嘴馋的我常常遭来母亲一顿呵斥,说一个丫头怎么这般好吃;石榴树开花了,火红火红的,爱美的我常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母亲又是一顿呵斥,说是秋天那花蒂就不结果了。
无论母亲怎样呵斥,我仍然是每天去菜园子逛一逛。凉爽的上午,菜园子万籁俱寂,我一个人常蹲在地沟里,看那些大大的金黄的南瓜花,还有那小小的淡黄的黄瓜花。我还趴在黄瓜架下,触摸那嫩油油的带小刺的黄瓜,伸出小舌头舔一舔,一股清香在小嘴里满溢开来;我常蹲在南瓜地里,扒开蒲扇般的大南瓜叶,抱着个翠绿光洁的小南瓜抚摸不停,一阵欣喜在心头漾起。
黄昏时分,母亲到菜地了,我又跟着过去,她发现地里的黄瓜、南瓜有些异常。得知是我用小手摸舌头舔,嗔怒着说,以后不能这样了,但我发现她嘴角洋溢着笑意。
也许我有点文弱,小伙伴不喜欢和我玩,我一个人就在菜园子里打发时光。花蝴蝶飞来了,我忙着去追,惹得种烟叶的老爷爷取笑我;红蜻蜓飞来了,忙着去捉,惹得我家的小花狗也忙着跟上来。
秋天的菜园,高粱红了,玉米黄了,还有酸甜的紫色天泡(跟酸葡萄类似)吸引了我。去果园更勤了,在一个孩子的心目中,还有什么能更吸引那空空的胃呢?
萧瑟的秋天带给果园的是一片片枯枝败叶,紧接着是严冬的如期而至,冬天的园子像一位暮年的老人,静静的在那里回忆往事,然而,我无法读懂冬天的菜园。
(二)
万象河边有高大的垂柳,柳枝婆娑舞翩跹。和风拂来,小伙伴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从树后传来。河滩是宽阔的沙滩,沙子细细的,干干净净的;河水清澈见底,里边有小虾小鱼。那里是村子里孩子的乐园,他们下河游泳、捕鱼。他们在水里欢快的游啊游,像鱼儿一样自由逍遥;他们在水里捕鱼,小手轻快敏捷,不一会儿小桶就盛满了他们的成果。我是胆怯的笨拙的,不敢下河游泳,更不会摸鱼。有时感觉明明抓着鱼了,小手还没拿出水面,小鱼就跑了;很想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泳,学着小伙伴的样子,扑腾两下,不料小河源头放水了,将我击倒在水里,要不是堂哥及时相救,还不知顺着水流,淌到哪儿去了。
夏季的夜晚,人们早早吃了饭,相约来河边乘凉。隔壁的小奶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仰望天空,那鹊桥上牛郎和织女真的在会面吗。好奇的我,跑到丝瓜架下,聆听他们呢喃私语。任凭我怎么努力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从此我不再相信牛郎织女相会的传说,但他们的爱情故事填充我虚空的心田;邻家的大姐姐给我们讲她叔父在部队服役的故事,说叔父在部队很优秀,写一手好看的字,还会写好看的文章,很得首长赏识。那时的我就暗想,等我上学了,我也写一手好字。
那一年夏天,不知何种原因,村人请来了戏班子,在小河边唱起了大戏。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戏种,更不用说剧目了。“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儿你也去”,儿时的歌谣又响在耳畔。因为是三伏天,田里的农活停下来了,请回了姑娘女婿回娘家看戏。戏台下十分热闹,姑娘们回到娘家,见到久别的发小,别提那种高兴劲,眸子都亮晶晶的;小孩子经过母亲的介绍,认识了母亲发小的孩子,在沙滩上尽情嬉闹、发欢。
摇着大蒲扇、衣襟里插块小手绢的媒婆,抓住良机,给东家的姑娘,西家的小伙牵线搭桥。
父亲是善良的,让唱戏的天黑了到我家居住。那晚,我亲眼看见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卸了戏妆的形象:她明眸皓齿,像小杨树一般可爱。倒是她的父母卸妆后难看极了,黑黑的面颊,黄黄的牙齿,脏兮兮的衣服,跟戏中光鲜的形象判若两人。
(三)
顺着万象河往下游行走,走不了几里路,就到了姥姥家了。那时家里贫穷,父母忙碌,我被送到姥姥家。姥姥家住在一个更偏僻的小山村,她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姥姥家没有小孩儿,她和姥爷都很疼爱我。
“月亮走,俺也走,俺给月亮背挎篓,挎篓装了一碗油,姊妹三个都梳头”,古老的歌谣从姥姥口中飘出,就有了温度。姥姥每每吟唱,就拿出梳子为我梳理小辫。姥姥织布时口中唱着“月姥姥,黄巴巴,爹种田,娘绣花。小毛孩儿要吃妈(读第四声,是奶水的意思),拿刀来,割给她”。不知怎的,听着这段歌谣,我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孩子,爹娘哪顾得上照顾我啊。
朝阳升起来了,暖暖的,亮亮的,姥姥早已将织好的棉布整整齐齐地晒在竹竿上;邻居家,也将做好的挂面整整齐齐地挂在竹竿下面。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姥姥的花棉布上,也照在邻家雪白的挂面上,美丽极了。我钻到姥姥晾晒的花棉布下,和她捉起了迷藏,棉布上流淌着祖孙俩的欢笑声。
姥姥家的大公鸡,大母鸡很多,每当傍晚 ,姥姥拿着葫芦瓢,嘴里“咯……咯咯”地唤着,不一会儿,她的周围聚集了一大群鸡。姥姥一边唤着小鸡,一边说:“你们好好吃吧,吃饱了下大大的蛋,给我们家毛子吃。”
姥姥家每天都能听到鸡下蛋时的叫声,“多大”、“多大”。每每听到这叫声,我就跑到鸡窝边,拿起那刚下的暖暖的鸡蛋,交给姥姥。果然第二天早晨,我准能吃到姥姥为我煮的大鸡蛋。有时姥姥还将蛋壳染上色彩,我高兴得放在掌心反复摩挲舍不得吃下。
姥姥还会做米酒,她做的米酒香甜醉人。初夏的一天,姥姥去田间了,我偷偷地将姥姥的坛子打开,用手指蘸着米酒,伸出舌头舔着指尖。姥姥收工回来,说是煮米酒喝,她打开坛子时,发现了蹊跷,让我伸出小舌头她闻闻。她一边说我是小馋猫,一边还不住地在我的鼻梁上刮着。
姥姥去锄地,带上我;姥姥挑塘泥,带上我。田埂上,池塘边,我和邻家的孩子采摘野果,荡着秋千,第一次感觉内心里有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进来。
(四)
姥姥要送我回家了,我坚决不愿意。姥姥骗我说到集镇上给我买新衣服,然后再把我带回来。我害怕,知道沿着万象河往上游行走,就到了我家了。我的家就在万象河边,那里紧靠着集镇,她会不会将我送回到父母身边呢。
走到万象河的小爬桥上,我不愿意走了,要等着姥姥到镇上的街道买回花布,然后就返回姥姥家。可姥姥说,怎样也得回我家吃顿饭吧。就这样我被姥姥骗回了家,回到了生我的家了,回到了父母身边。不到六岁的我,看到家里有个小弟弟,我知道姥姥是将我送回家,照顾小弟弟的。吃了午饭,姥姥偷偷地溜走了,留下了我,在我陌生的家里号啕大哭。
从此,我开始照顾了小弟弟。小弟弟哭了,我哄着他,将他放在摇篮里,一边摇着,一边学姥姥哼着歌谣;小弟弟饿了,我烧了一个大红薯,慢慢地喂他;小弟弟要出去,我弯下瘦小的身躯,背他去母亲劳作的田间地头。
三伯家的婶婶发现我会照顾孩子,将堂妹也送过来了。有一天我哄着弟弟,不知何时堂妹不见了,当我走到池塘边时,发现她掉到池塘里了。我恐惧极了,大声哭着、喊着,父亲听见了,马上放下手中活计,将堂妹捞上来。
每天早晨,母亲去田间地头时说:毛子,中午要将米淘到锅里。我不知道时间,母亲要我看太阳在我家的墙壁上的位置,如果太阳照到门槛上来了,就可以淘米了,然后要我将饭煮熟。她收工回来,直接炒菜。
夏季的一天下午,庄子里的人都去劳作去了,屋前屋后空荡荡的,除了蝉鸣声、鸟叫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我一个人害怕极了。突然院子的大公鸡大母鸡都大叫起来,我出门一看,一个黄黄的、长长的大狐狸嘴里衔着一只鸡子,往丛林里跑去。
那狐狸绿绿的眼睛至今还在我的眼前晃荡。
如今,童年的小菜园,如今盖上了楼房。那杏子树、柿子树、枣子树、李子树早已不在了,嫩嫩的黄瓜,青青的南瓜,也都看不见了。
家门前那个长长的万象河,如今因为建筑房屋,河沙被人们捞干净了,人们在沙滩上种上了蔬菜和庄稼。夏夜再也没有人去乘凉,仰望天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了。
姥姥去世六年了,她的小村庄我早已不去了,那些小伙伴如今都不知去了哪儿,有的甚至我都记不起姓名了。
弟弟、堂妹早已长大成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当年的恐惧和孤寂。只有这些幼年的记忆,时常浮现在脑海里。在这些简单的汉字里,寻找幼年的影子,仿佛在旧时光里看到了幼年的我。
作 者 简 介
赵思芳,女,河南省信阳市某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大河报》、《华文选刊》、《中华美文》、《核桃源》和大型网站等。
愿守着一块文字的田园,在有限的生命里辛勤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