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有个男孩，名叫海涛
经常在阅读题上看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总是一些调皮捣乱惹是生非的学生，经过老师的谆谆教诲，忽然脑洞大开幡然醒悟。于是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终于考上大学走向成功。很惭愧，从教二十年来，竟从未遇到这样幸运的事。不是积习难改，就是基础太差，任你掏心掏肺，也难以彻底改变一个顽劣成性的孩子。
直到遇到海涛。
其实海涛不是那种骄纵不堪的混世魔王，至少我见到他时不是，因为我是九年级才带他们。听班主任说，他七八年级纯粹是混过来的，他跟那一帮小混混们搅在一起，逃学上网吧是常有的事，成绩在五百名以后，考重点高中是没戏了。那一帮人我后来见识到了。为首的是个长白脸，像刚出锅的馒头，挤巴着一对狡黠的小眼睛，噘着一张肥厚的红嘴唇。皮肤水嫩，但五官像发酵粉放多了，发得有点东倒西歪。他几乎每节课都在睡觉，半张脸睡得红通通的，因为老朝一个方向睡，显得脸更歪了。我由开始时的怒气冲天忍无可忍，到后来无可奈何竟淡定到把他当空气了。
海涛究竟是怎样走进我的视野的，居然没印象了。可能是他的字先引起我的注意的。那是怎样的字呢？完全没有形状，整个的挤在一起，每个笔画都连着，像蜘蛛网粘的哪儿都是。笔迹像是用尖利的铁丝在水泥地上刻画，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在书写差的名单里，应该每次都有他。
他很安静，平常总是沉默的坐在位上，紧抿着嘴唇，像一块冰，静静的散发着冷气。他有一个习惯，坐着时一条腿高高拱起，脚尖跐着地，全身有节奏的一上一下的晃，头随着一点一点。你看久了，竟有一种要晕船的感觉。右手捏着一支笔娴熟的转动，转出各种花样，也让人头晕眼花。这样他很容易给人一种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印象。
真正关注到海涛是在一个阴冷的上午。天空阴的能拧下水，寒风呜呜的刮着，割在脸上像薄刀片。我缩着脖子握着一杯开水暖手。忽然觉着背后站一个人，一扭头，迎光处站着一个大男孩。瘦高个，苍白的脸，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冷峻的眼睛，看人总像在藐视。下巴有点尖，更衬出那张紧闭的薄嘴唇。头发很油，一绺绺粘在一起，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他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的大拇指勾住裤兜，脚尖不自觉的点着，头有节奏的朝前一探一探的。他穿的很单薄，好像永远是一件超短夹克袄，拉链只拉住下面一点。里面一件深蓝色的衬衣，也只扣三个扣子，白花花的脖颈露在外面，让人看了忍不住直打寒颤。脚上一双白色的旅游鞋，皱巴巴的，溅了很多泥点，似乎很久没洗过。
“老师，我要跟你说个事……”声音很生硬，似乎命令的口吻。旁边的老师瞪了他一眼，他浑然未觉。“我请你把李明星和张弛调开！张弛会把明星带坏的。我就是被他带坏的，你应该让他单独坐后面！”
我愣了一下，想起了那个长白脸的男生。他旁边确乎坐着一个小个子男孩，很乖巧的样子，总是用无辜的眼睛看人。经常在作文里抒发留守儿童的恋母之情。
“我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我站起身，想拍拍他的肩膀，但他早已转身拽开步子走了。
“没想到这个家伙挺有责任感的呢！”旁边的老师笑道，“就是说话太冲，有点愣头青的样。”
我没有觉得他二楞，我直觉这是一个外表高冷，内心火热的男孩。只是他不知怎样表达自己，他需要时间的磨砺。
从此我开始注意到海涛。我把李明星调到第一排，把张弛放在靠走廊的窗边坐，以便班主任随时监管他。当我不动声色做这一切时，我发现海涛用那双不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紧闭着嘴唇。敞着袄子，双手斜插在衣兜里，脚尖仍然微微的点着，看久了有种晕船的感觉……
海涛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第一次月考他语文居然考了九十五分，名次进了前三百名。这是以前从没有的。他的字仍然不好看，但连笔现象减少了，整个卷面攀满的蜘蛛网消失了。他上课会用黑黑的眼睛盯住你，不时轻轻地点头，偶尔还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在书上记笔记。早读听写时，他郑重地握紧笔，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细节。这时他坐得很端正，脚尖居然不点了。当我为班里打架闹事的学生大发雷霆时，他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回到办公室，桌上准会压着一张纸条，像铁丝划的痕迹——“老师，别生气，为他们不值得”。纸条上端放着一杯奶茶……
海涛的理科学的很棒，这说明他其实很聪明。有一次大考他物理得了满分。但他的作文一直得分不高。他太直了，把生活毫无遮掩的呈现，对自己愤世嫉俗的观点也不加掩饰。他好像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显得不合群。
有一次他针对有些同学不尊重学校清洁工的现象发表了看法。他很反感学生把喝完的塑料瓶子高高举起，大声叫喊着：“嗨，快来捡啊！”然后一下子扔出去，逗得那个黑瘦的小个子老奶奶四处奔走，引得那群男生哈哈大笑。我也极为憎恶这种轻薄浮浪的行为。于是我读了这篇作文，以引导学生懂得敬畏和尊重。但那个长白脸的男生用鄙夷的眼神斜睨海涛，嘴里发出“哧——嘻——”的怪音。海涛的脸冷的像一块冰，垂下眼睑，脚尖跐着地，一上一下颠的更厉害了，让人看了直犯晕。但以后他依然故我，只是更形单影只了。
终于中考临近了，班里两极分化达到极致。有志考学的学生埋头苦干，彻底放弃的学生无事生非，上课继续与周公约会，下课生龙活虎，但已经没有一群小跟班了，翻不起太大的浪花。海涛势头很猛，已经冲到了前一百名。他应该经常熬夜，因为有几次上课他都打瞌睡，人更瘦了，脸显得更加苍白。
理化生加试那天，我们代课老师都到了实验室外边，为里面的学生捏了一把汗。学校已经提前训练了几天，每个学生都知道自己该做哪个实验，数据也都是背好了的，不出意外都能得满分。我溜了进去，忽然听到了争执声。是海涛。他做实验得出的数据与事先背好的不符，就坚持填得出的数据。而负责打分的老师告诉他，实验有误差，这样填会使最后的数值对不上，是要扣分的。但海涛倔强的坚持要重做试验。我走过去，赔了很多笑脸，把海涛连哄带劝拖了出去。又连连向实验老师道歉。
“这是个二性球！肯定学习极差！要按我的火性子就给他打零分！”那个外校来的老师余怒未消，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愤愤地骂。我和班主任好说歹说，终于打了满分。出来后我责备海涛太固执，不知变通。但他紧闭着嘴唇，把脸偏向一边，左脚尖点着地，头急速的一上一下的颠着，我又有要晕船的感觉……
中考结束，海涛以全级段七十名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教师节有很多学生回来看老师。听其他学生说，海涛选的理科，成绩是班里最好的。只是仍然不合群，冬天把黑袄子后面的帽子戴在头上，双手插在兜里，独来独往，步履匆匆，完全是个独行侠。因为整天埋头练题，有时会忘了吃饭，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很担心海涛。这个耿直不阿的大男孩，他太刚硬，太执着，宁折不弯。他如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即使在湍急的河流中被撞得遍体鳞伤，也依然保持锐利的棱角，不肯妥协，不愿改变最初的坚持。我害怕他会受伤，我又庆幸他活出了自己的本色，我更惭愧自己在功利的社会中学会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把生命的利刺一一拔出，以便更圆润更从容地适应这个社会。我希望海涛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把崎岖坎坷的山路走成诗意的林荫大道，在荆棘中开出炫目的花朵……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