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夜深处(中)
夜深处
文/金陵
(中)
女儿站在父亲的葬礼上,目光冷静的像一把刀子,她从母亲的脸上掠过去,有嗖嗖的刀锋,母亲的心被刀锋削去了温情,剩下一派的荒芜。她的心竟在她死去的父亲身上。这种想法让身为母亲的她陡然寂寞和苍凉。
生活应该重新归置,尽管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女儿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单位之前,和她几乎没有什么话。她知道性格中的锋利使女儿归拢了丈夫,疏远了自己。她多么需要安慰,真心的能够直抵心灵的。女儿——丈夫留给她生命中唯一的至亲。她多么希望她留在她的身边,可是女儿看着她的眼神那么像她死去的父亲,它固执的追询着一些真相。一些关于灵魂的真正答案。她那么年轻,对于岁月和生命中的一些沉淀,她能够懂得多少呢?
她看着女儿拖着行李箱慢慢的走出家门,她的身影是义无反顾的,门在身后发出响亮的声音。像她心底的断裂。她想她是老了吗?
他的电话是在夜间打来的。虽然隔着多年的岁月,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着宽厚,经过岁月的打磨有着沧桑的底色。他只是短短的问:“你还好吗?”多年的淤积突然被涌流推开,像天空打开了层层的云团,露出了苍兰的底子,泪水就滔滔的涌出来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完全没有必要暴露自己的脆弱。可是她撑的太久了,所有的人都看见她的强,她的冷静。她的脊背几乎就要断裂了。为什么不可以哭?她有太多的哭泣的理由了,只是他懂还是不懂?他在她的泪水中沉默着,半晌没有声音,她疑心这夜半的电话是她的一个幻觉,止了哭声问:“你在吗?”那端的声音传递了过来:“我想去看你。”
是的,这么多年,他现在想起来看她了。她是一直一直的那么爱着他。在少女的时代,他是她的邻居哥哥,他挽着她的手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下水掏鱼摸虾,一起抗击别的儿童侵辱……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青梅竹马的含义,他们共同成长着,在成长中学会了相互躲避和窥探。当他长成了大小伙子,进了部队提了干,穿上庄严的军装,唇上有茸茸的毛刺,性格更加沉稳庄重,神情举止更加刚毅潇洒,渐成少女的她春心萌动,情思缭绕。这种少年的萌动是如此的葳莄茂盛,从此缠绕着她的整个人生。
她以为他是她的。虽然每次他回来探亲她都躲着他,然后又找出各种自认为说得出口的理由去看望他。虽然他长出她几岁,但他看她的那种眼神,他话语里的含蓄和沉默……都使她有足够的自信相信他一定会等着自己。
她上了高中,他转业回来当了镇里的书记。他年轻矫健的身影在指挥着许多位长出他很多岁数的下属时,从容镇定,游刃有余,当他思考问题时,会紧皱着眉头,仿佛许多的答案都藏诸其中。远窥着的她是多么自豪,又是多么幸福。她爱他,是的,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但她相信他知道。聪明的他懂得她的一切,他是属于她的,就像她的心早已给与了他。爱情的魔力炙穿融化了年轻的心房。
她太自以为是了。当她在一个暑期归来,发现他已经和当地学校的一位女教师订立了婚约。几近疯狂的她放弃了姑娘的羞涩托同村的青年约到了他。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半明半晦的夜色里,遥远的一轮淡月在云层中苍白着脸颊。他没有话,她也没有话,默默的低头走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开口:“你是个好姑娘。”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站住脚,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他没有话了,依然默默的向前走着。泪水在绝望的等待中枯干了,她停住步子:“她比我好吗?”他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把眼睛看进虚浮着的黑暗:“我母亲肺癌到了晚期,这个姑娘是她干姐姐的女儿。我没有办法拒绝她。”她的泪水又下来了,她问:“你不是男人吗?你为什么不能拒绝?”扶着一株粗大的柳树,她的身子抖动的像枝头上的柳叶,他握住了她的肩膀,几乎攥疼了她,她把身体扑进了他的怀抱,年轻的雄壮的依靠,如果能够,她多想这一生依着他。他扳起了她满是泪水的脸,小心的把面庞贴在了上面,像怕压坏了易碎的宝贝。他在耳畔轻声说:“你们是两种类型的人,你能够面对生活给予的一切,你太强。而她需要男人的保护,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粗黑的辫子和羞答答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她猛的扬起了面孔,泪水洗过的目光灼灼的闪耀着两小簇火苗,她震惊的面庞因为痛楚几乎扭曲了:“难道你的心里没有过我吗?你居然第一次见到她就认定她了。”他试图握住她的手,但被她推开了,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的耳旁游走:“我一直把你看作妹妹,看作知己。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她猛地推开了他,推开他的同时,她感到命运也在从暗处猛的推拥了自己一把,她就在这暗藏的推拥中趔趄着脚步远离了他,这么多年了,原来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她不会成为他的朋友。永远不,对一个心爱的男人,没有了爱,就全是恨。
她的胸腔里满是恨的火苗,多年的爱恋竟敌不过那个女人给他的第一面。不过就是粗黑的两条辫子和羞答答的眼神,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小女子而已。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生命里不可改变的事实无情的击碎了关于爱情的梦想。她考上了大学,远走在另一个城市,她以为她可以忘却他的。
夜色已经爬上了窗棂,侵入了室内。窗外的灯光把夜漂染成各种颜色,像一个个不确定的许诺,把夜色微醺着,“现在,他要来了。”她对内心说。他要来看她。这么多年了,他和她始终是心意相通的。虽然生活分开了他们,但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他最懂得她。她憎恨那些世俗的违背心意的安慰,表面上同情,内心里却渴望着看到她的衰败,太多的人嫉妒她了。她丈夫为她积聚的财富,她风韵犹存的外貌,她虎落平原不倒的气势。她在这个城市里的形象和影响。她能洞穿所有向她伸手的人的心思,有的借用她的影响帮忙,有的伸手要钱。有的要她的身体。他们以为她是什么。她是那么容易接近和利用吗?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几乎封闭了和外界的交往。生活太居心叵测了。作为一个孤身的家产百万的女人,值得担心的太多太多。谁会真心的替她着想和分担,谁不惦念着她的家业和她这个人呢?
她躺在漫长的夜色里,一分钟一分钟捱过空虚和寂寞。两层的楼房,一进院落,在夜色的漂染下是如此的空旷和孤寂。每一间房子都摆设着华丽的家具,每一处设计都恰到好处,独具匠心。开始的时候,她会在所有的家具上触摸到丈夫的气息,他似乎就站在她身后,被疾病吞噬去了生气和肌肉的面颊上,黑洞洞的双眼一直盯视进她的骨髓。她不习惯他的这种注视,他为什么要留给她这样的眼神呢?健康时期的他性情压抑但温和。他习惯在她的锋芒中克制着他的不满和愤懑。是病痛让他逐渐的尖刻和锋利了吗?夜色逐渐的淡去白昼里阳光虚饰着的温暖,苍冷的垂死的气息在房间的角落积聚着,弥漫着,涂抹在所有的物体上。她开亮了全部的灯光。让亮着的光线杀进夜色的重围。或者一直让电视开着,那些活动的图像还能带来一些人的气息。
她是那么冷,身边的气息是死的,她的心是停滞的。女儿工作的单位其实离家很近。
她希望女儿能留在家里,如果女儿愿意的话。她一向习惯了以俯视的姿态去生活,她用这种俯视的态度笼罩了这个家庭多年,在生活中,在单位,在社会交往上,她的一切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意味。人们敬重她,但心存疏远。她太忙碌,她顾不上身外的感觉,当然包括女儿和她之间的隔阂。
她在柔软而空旷的被褥间翻过来,转过去,折腾的累了,她静静的让夜色覆着她的脸,她的手指轻轻的在身体上滑动着,已显松弛的皮肤依然是光润的。那些深埋着的渴望,在少女的岁月中悸动着的花瓣,一片片的凋落在岁月的河床上。而她的丈夫同样的,一次又一次从她的漠然中跌落下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生机盎然的一个女人,居然是个性冷淡者。因为她的厌恶和冷淡,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机。男人深陷在身体的泥沼之中,举步维艰,狼狈不堪。她冷眼旁观着,甚至在卫生间的门口,她听到了男人在里面艰难深重的喘息。她在极端憎恶的同时,真的很想帮助丈夫走出泥沼,但她无法欺骗内心的感觉,当丈夫压在她的身上,当听闻着他粗重的喘息和愚蠢的动作,她会在感觉漫长的忍耐和痛苦中终于爆发出来,一把把丈夫掀下身体。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