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盛开的死亡(上)
盛开的死亡(上)
文/金陵
老太婆还没死。每一个人都认为她活得太久了。
从七十迈进八十、八十一、八十二……每一岁都磕磕绊绊的,每一岁都步履维艰的。像她的裹脚,曲弓着岁月,进了这个冬天,她就八十八岁了。
八十八,可真是个吉祥的数字。看上去她的身体还硬朗。腰板稍稍的有些佝偻,还能背起身后的蛇皮袋子。她的视线总是在地面上巡视着,目光里残留着一些机警。当她抬起目光,可以看到苍老的瞳仁像儿童玩的玻璃弹珠,灰蒙蒙的,覆着陈年的灰尘。皴裂的老脸蛛网纵横,两腮的皮肤深深吸附在骨骼上,使得脸颊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当她张开嘴巴,灰紫色的牙床上,稀疏攀长着几颗狞厉的牙齿,积年的黄垢覆盖了它的本色。
岁月对于她似乎失去了意义。当有人出于好奇询问她的年龄时,她仰着茫然的面孔费力的屈伸着僵硬的手指暗暗的盘算着,过了许久,别人等得不耐烦早已走开来,她还在那里兀自盘算着。
据说老人的老伴几十年前就撇下她到地下去了,她拉扯着儿子长大,娶妻,生子,儿子给她生养了五个孙子,孙子们又有了孩子,按说,她是五代同堂的人了,早就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不过,屋檐水是朝下滴的,她想着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却想着他沉重的家,等到把五个儿子拉扯成家,他的心早就疲惫不堪,麻木而懈怠了。她的孙子们还知道称呼她奶奶,也只是称呼而已,她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还不如走近他们身边的一条狗惹人注意,从他们那里汲取温暖,倒不如从梦中吃顿宴席。
她的儿媳怎么都看她不顺,久了儿子也嫌她碍眼。孙子们当然更没有义务养她,爹都不要凭什么他们来尽这个义务。所以他们常常说: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呢?
可老人就是不死。她自己住着一间小屋,她用碎砖砌成的小房子虽然有很多的缝隙,黑暗且肮脏,但她走进去后就有了活人的气息。她蹲在灶门前,燃着柴火,看着灶膛里的火焰和袅袅升起的烟雾,心里是安定伏贴的,从他的儿子儿媳手里讨日子,总是凉冰冰的饭菜和眼神。她的媳妇敲打着猪圈里的猪和散跑着的鸡,指桑骂地暗示,她装作听不见,久了,不愿入耳的话像削砍在榆木疙瘩上,没有反应,她的媳妇加大了削砍的力度,连她懦弱的儿子也看不下去了。饭桌上人仰马翻,碗盆碰撞。她就搬了出来。
她整日的拎着蛇皮袋子,走在这条小街的各个角落,和肮脏如影随形。苍黑的树皮般的手是鸡在地里刨食的爪子,专门搜寻有垃圾的地方。晚上便把收拢的垃圾挨着分类,纸片、塑料、玻璃、瓶子,各有各的价钱,每一样她都谙熟于心。第二天她背着垃圾袋子挪着年代久远的裹脚,一直走到几里外的收购点去交售。一路上不知要歇上几气,然而她的眼睛四面寻索着,时时有新的收获。
稍稍体面些的人士对她当然是避之不及。惟恐她触碰了他们的身体或玷污了他们身边的空气,偏偏她是不识趣的,常常坐到店铺前的台阶上休息。经常可以看见老人在她厚重的衣服底下一层层的摸索着,很不容易的搜摸出一个肮脏的破损的布包。她很耐心的揭开层层缠绕着的布包,像是打开珍藏已久的宝贝。好久才抽出一张陈旧灰暗的纸币。把纸币夹在双腿里,再一层层地裹上布包,掀起衣服,一点一点的把它塞回原来的地方。她就握住这纸币,颤颤巍巍的立起身子,把棍子压在蛇皮口袋上,向不远处的馍摊走去,五角钱可以买三个馍馍。她拎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走回原处,再次坐在蛇皮袋子跟前,守着宝贝般地压住袋口,把馒头掏出来,津津有味地吞食着。白的馒头,苍黑的老脸,积满黑垢的指甲,让人的眼睛有不适的感觉。
有一次,老人买了馒头回到台阶跟前,看到蛇皮口袋不见了。她立刻紧张起来,从东面找到西面,再从西面巡梭到东面,依然没有看到,她立在台阶上,有些茫然的揉着眼睛,细细的再次观望着。着急的老人以为是店里的人和她开玩笑藏匿了袋子,一个门一个门地探着头寻找,她仰着一张老脸讨好地恳求着店主们:“你们藏了我的袋子吗?把它给我吧,把它给我吧。”结果当然的是厌弃和驱赶,有的店主厌烦了她无休止的追问,索性告诉失望的老人是一条狗衔走了她的袋子,她忘记了热馍,挨着路沟和垃圾堆寻找着。搜寻了很久,依然没有踪迹,绝望的老人坐在店面的台阶上,拍着腿叫骂了起来:谁家的狗爹狗老爷衔了我的袋子,衔了我的袋子不得好死……她一面骂一面用苍黑的手擦抹着秽浊的眼泪,令人心酸。
老人终于没有找到她的蛇皮袋子,却增长了经验,买馍的时候也要把稍显沉重的垃圾袋子背在身上,被垃圾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的老板对老人说:“你再背着垃圾袋子买馍,我就不卖给你了。”老人看着老板的一张一合的嘴,眼神直愣愣的,谁也说不准她听见还是没听见。
老人坐在台阶上休息的时候,店主们有时会心血来潮地和她聊天,被她的一些经历逗引得哈哈大笑。儿子哭驴的故事从老人的嘴早流传开来:有一天,她听到久未走动的儿子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嚎啕大哭。他的哭声是那么响亮,伤心欲绝。像是从他身上割下了一大块肉。她记得他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的痛哭过,她生病垂死的时候他只不过到跟前转了两遭。他的眼皮是那么硬,什么样的事情能如此触痛他的肝肠。老人走到了儿子的院子,看到她的儿子在驴圈里扑在死驴的身上捶胸顿足:“我的的驴爹驴老爷呀,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说死就死,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来,你死了还能值多少钱……?”目瞪口呆的老人被儿子的泪水感染着,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着眼睛:“儿啊,你的驴爹死了你这么伤心,你亲娘我死了你会不会更伤心,驴死了咱再买一头,你娘我死了谁来牵挂呢?”她颤颤巍巍地把怀里的布包掏了出来,一把都塞到了儿子的手上,说:“儿啊,你哭得我心口疼,你把这钱拿去买驴吧。”她的儿子一把抹干了眼泪,飞快地打开了布包,泪水马上又下来了:“我的娘啊,你这钱买一只驴蹄子还不够呢。”店主们被老人的故事逗引得开怀爆笑,一起说:“哎呀,你还不如一头驴呢。”
老人引起了别人的关注,便有些不知山高水低,伸出手掌去逗引靠近她身边的婴儿,孩子的母亲立刻车转了身子,老人依然满腔热忱地微笑着,伸手向衣服里摸索着,气喘吁吁地摸索出一块糖果,殷切的把它举向孩子,孩子的母亲连连拒绝着,学步的孩子却伸出了小手去迎接,握到糖果的一瞬,孩子的母亲一巴掌打下去,糖果掉落在地上,孩子哭了起来。老人仰着面孔,一根根的皱纹更深更密,像走不完的迷宫,走不出人心的迷宫。
她是冬日枝头上的一颗不愿凋落的枣子,固执地枯槁风干着。
她在大街上迌迌挪动着矮小的身影。手里的棍子在街面上轻轻的敲叩着。她的眼睛左右环顾,每当发现了可以捡拾的物品,她移动的速度就稍稍加快了一些。废品并不是那么容易捡拾的。她原本也到附近的村子里转悠,这样收获肯定要大一些,可她的年纪太大了。村庄里到处养着狗,不等你走近,便低低的怒吼着逼近你,她已经没有力量和它们周旋了,有一次她被一只硕大的狼狗顶了个仰面朝天。她挣扎着,像肚皮朝天的乌龟。站在远处的几个孩子发出了刺耳的嘲笑,他们朝她拍着巴掌说:“好玩,真好玩。”很久才撑起身子的老人坐在口袋上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她满是灰尘的手涂抹着黑糊糊的脸,看上去像剥落的陈年墙皮,她一边哭一边骂那条狼狗,骂完了狗又骂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孩子,最后骂到在地底下沉睡了几十年的老伴,他在地下睡得那么舒服,早就把她忘在了脑勺后了吧,要不为什么不把她早早地带走呢?人们走过她的身边,谁也听不懂她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他们一边走一边转过头向她笑着:“莫不是个疯子吧。”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新晋优秀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