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辉×贺婧:
画画不是剑拔弩张的比赛,而是彻底放松的练习
在刘晓辉个展“转身”开幕的几天前,我和他在他的工作室中有过一次长谈。当日的天气有些阴沉,色调像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未完成的画——一个寂静的女性背影。如果把画家比作运动员,刘晓辉并非百米健将,反而更像是一位马拉松跑者。这位时常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完成一张画的“70后”艺术家,近年来一直保持着每两到三年举办一次个展的均匀节奏。言谈之间,刘晓辉既有山东人的直爽,又有金牛座的慎重,他说画画不是比赛,而是练习;不是剑拔弩张,而是彻底放松。
策展人贺婧(左)与艺术家刘晓辉(右) (摄影:董林)
采访当天,策展人贺婧也在,作为刘晓辉多年的朋友和工作伙伴,我请她形容一下画家刘晓辉,她脱口而出一个字——“实”。“大家较为熟知的你的‘背影’系列是从何时开始的?”
“平时似乎很少看到你发朋友圈,为什么这么低调?”
刘晓辉的“实”在绘画中也体现得相当明显:重复的题材、单一的形象、日复一日规律的工作方式,有时甚至让人感觉他的绘画像某种纯粹的修行,画完不是目的,画的过程的就是意义本身。刘晓辉个展“转身”展览现场,798艺术区A07楼 展厅面积达4000平米,作品数量不到20件。策展人贺婧说:这个展览并没有什么特别宏大的目标,只是想让大家看画,安安静静地看画。在中央美术学院从附中一路读到研究生,刘晓辉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观念、叛逆、戏剧化,这些词似乎很难用到刘晓辉身上,他就是一个每天上午8点到工作室、为了“每一笔,每一个弯度,冷还是暖,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等无数个具体判断而焦虑的扎实画画的人。对于“绘画已死”的口号,刘晓辉的看法是“曾经响亮,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以后稍显无力”。刘晓辉不是那类紧跟时代潮流,处理宏大题材的艺术家。从早期充满叙事性的现场绘画,到极具辨识度的“背影”,再到单纯依靠结构搭建画面的“动作”系列,他的作品总是相对“私人”而“内敛”,历史与社会让位于个人,意义让位于审美和情趣。在刘晓辉的画里,“人”是由形状和颜色构成的组合体,而不是用于象征、隐喻和反映的载体。刘晓辉 《无题-画面前的动作一号》 80×200cm 布面油画 2018刘晓辉 《无题-石头,动作,帆和海》 200×300cm 布面油画 2018-2020刘晓辉也不是那类热烈、奔放甚至夸张的艺术家,作品尺幅再大、颜色再亮,给人的感觉也总是理性而节制,每一个线条和色块都是精心选择、反复调试的结果。年复一年累积的人生体验融入到艺术家的认知体系里,自然而然地流泻于安静、清淡的画面中,刘晓辉从来无意于描绘什么或表达什么,他只是沉迷于用手工作,沉迷于陷入其中,沉迷于漂浮在时间的小河上。在采访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时间,也不止一次地说:“在时间里面的感觉很好”。刘晓辉是个“像科学家一样理性的、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体和能量”的艺术家。背影、头巾、石头、三角、圆……反反复复的题材和元素并不意味着难度的减少,绘画的场域仿佛一块土地,刚刚平整便又被掘开,掘开之后又重新整理,像策展人贺婧说的:“刘晓辉是一个很会给自己制造难题的艺术家, 这些难题不可能依靠观念的转向或是一个展览的修辞来化解,而只能通过绘画活动本身、通过那些身体力行的经验去一点一点地解决……这些都不是要为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东西,而是要返回自身去开凿——从图像的表层下潜到绘画的内部,在平缓光滑的时间表面开出一道道裂缝。”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新展取名“转身”,有何特别含义?贺婧(以下简写为贺):转身是一个极为自然的动作,每天发生却伴随着强烈的无意识,没有预设好要向左还是向右。这个展览的基调同样如此——自然而然,没有用“转向”“转道”也是这个原因,展览希望呈现的不是他转之前或转之后的样子,而是转身的瞬间。刘晓辉(以下简写为刘):任何事情都有开始和结束,画一张画好像也是如此;有一种思维逻辑是计算,而我的逻辑是算式本身,我不知道这张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也并不期待,我只是在算式里面。所以当我们问“这张画为什么在这里结束了?”的时候,其实它并未结束。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理解“转身”——即永远处在开放的、转动的过程中。Hi:这次展出的作品还是延续了女性背影和动作题材吗?刘:基本上以动作为主,之前的“劳作”系列、“动作”题材与“背影”有了一定的融合和交叉。但能量是一直都在的,无论是被封闭在一个安静的画面里,还是被释放到一个动态的画面里。贺:刘晓辉的作品常常从“动作”出发,比如照镜子、擦玻璃、打高尔夫球、劳作……他笔下的动作常常是非常不舒服的,是拧着一股劲儿的。最大的变化可能是这些动作的内容逐渐被抽空,被混合,留下一些极为具体的线条和图示。他离绘画越来越近,而离图像越来越远。贺:之所以会有这种重复的行为,其实是刘晓辉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图象带有一种反思精神,这种反思中包含了大量的训练。刘:“训练”这个词特别好,跟训练相对的词是比赛。我觉得画画有点像训练,而不像比赛。刘晓辉 《无题-走廊与光影》 180×160cm 布面油画 2015-2019刘:一年只能画几张。我画画比较慢,经常反反复复。我会同时画好几张,觉得有问题就搁置一阵子,有时候会搁置很长时间,所以某些作品的时间跨度比较大。Hi:时隔几年之后再重新拾起之前的画,你如何评价几年前的自己?刘:我喜欢“诚实”这个词,在诚实里面工作都是可靠的。每个阶段对于绘画的认知、关注的核心问题都不一样,所以不存在高下之分。刘:我是个执行效率非常高的人,生活、工作、画画,包括跟人打交道,我都比较喜欢高效率。虽然不急于完成一张画,但我在具体操作的时候是非常迅捷的。刘晓辉 《无题-边界与障碍》 180×160cm 布面油画 2015-2017刘晓辉 《无题-搬石头的动作,帆,石头和海》 200×250cm 布面油画 2018-2020Hi:提到刘晓辉,大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背影系列”。刘:我似乎从来都不觉得我画的是背影,我画的是形状,现在连颜色好像也不是特别关注了。很多人说“背影”系列,可能大家需要一个词才能便于描述吧。刘:2013年。在这之前我的作品大多是偏向叙事性的现场绘画,尺幅比较小。刘:我的认知体系里,好像没有具像、抽象的区别,画就是画。Hi:现在画背影和5年前画背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刘:技法上似乎没有特别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来源于生活经验对人的塑造。生活就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加上各种事件(包括今年的疫情),会给每个人带来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会慢慢地融入到我们的认知体系里,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改变。我不是主动思考,然后作出改变的,我只是日复一日工作的人。刘:可以说我是一个用手工作的人。我以前喜欢说身体,但是大家可能有点误解,其实对画家来说,身体就是手。Hi:日复一日的身体经验对于你的创作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吗?刘:是非常自然的。我也没要求自己每天都来工作室画画,但已经习惯每天都来了,感觉这里很舒服。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后来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而不是提前思考和预设的。对于我来说,“身体思考”很重要,身体会引领你画画,“想太多”是没有用的,去“做”就好了。刘:早上送完孩子上学就来工作室,大概八点左右,之后画一上午,下午很少画画。刘晓辉 《无题-三角形与动作》 80×100cm 布面油画 2015-2017刘晓辉 《无题-镜前的三角形》 250×400cm 布面油画 2015-2017Hi:你1999年从央美本科毕业, 2010年研究生毕业,期间也没有特别多的展览,这十年算是你的蛰伏期吗?刘:我不是一个从院校毕业后直接选择做艺术家的人。那段时间我也在消化我对艺术、对社会、对当代艺术和艺术教育的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去体验,去接触社会,做过其他工作,比如设计、插图、公共艺术,也出过国等等,所以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在艺术行业里头活跃。这些都是构成人的复杂性的一部分吧。刘:贺婧帮我写的策展文章里有一句话写得很好:“绘画自此变成了仅仅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说不信,是因为我真的很怀疑画画这件事;但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我太相信画画了,所以才会导致对它的种种怀疑。信与不信总是同时发生的,这是我对绘画的看法,也是我对学院的看法,包括我对于自己的看法,也同样如此。刘:你画了一个形,到底准还是不准,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在学校里,老师跟你说“你画的形有问题,你的形不准”,但是“准”的依据是什么?是真实肉眼看到的形态、比例、舒适度吗?好像并不是这样,所以“准”就产生了一个信任问题。我之前也曾谈到“真实”的问题,真实到底是什么?每一个画家对形的理解都不同,但是到底哪一个形是真的,是可信的,是准确的?刘晓辉《无题-两块镜子》 200×250cm 布面油画 2016刘晓辉 《无题-三角形的植物》 200×300cm 布面油画 2015-2017刘:我比较看重和关注时间,画画需要很多时间,我从我自己身上、我的画和许多思考中都能看到时间,在时间里面的感觉很好。实或者不实,应该是第二位吧。贺:晓辉之所以觉得在时间里特别好,是因为当一个人真正沉浸其中的时候,是不会为时间感到焦虑的。在今天这个社会中,我们常常跟时间有着敌对的关系,战斗的关系。我们一定要快,一定要完成某事,紧张和焦虑由此而来。但晓辉跟时间的关系很友好,当他进入画画状态中的时候是彻底放松的,而不是要完成一件任务或者比赛的心态。刘:我画画,但我并不特别想画完一张画,“从现在开始画,两个礼拜之后我要结束这张画”——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我办展览,但我从来没有为展览赶过一张画,展览前的一年,要展出的作品都已经完成了。每天画画,不是为了要完成一张画,时间像小河流水一样,一直在流,我身在其中,那种感觉很美好。贺:晓辉画画不像爬山,有一个既定目标;反而更像是绕着圆形跑道跑步,他寻找的东西在圆心,他与圆心的距离永远是一样的,晓辉热衷的不是跑多少米,而是跑步本身。刘:非常多。画画是件极为具体的事,每一笔,每一个题材,每一个弯度,方还是圆,冷还是暖,大一点还是小一点,涉及到大量的判断,在判断当中肯定会焦虑。Hi:你多年来一直画画,绘画对你来说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刘:绘画对我没有魅力,我只是对用手做、对动起来工作还有很大的兴趣。
刘晓辉 《无题-海边坐姿1号》 160×150cm 布面油画 2015
刘晓辉 《无题-绿草地》 250×200cm 布面油画 2014-2015
Hi:你似乎很少参与艺术圈的“热闹”,低调是性格使然吗?刘:我的工作性质就是一个人工作,不是那种与团队在一起的热闹的工作。另外我也确实挺忙,还有俩孩子呢。刘:我还好,我分的挺多的。我不是“中国式爸爸”哈哈。刘:我的工作方式和我对绘画的理解,都取决于我对生活的理解,所以我特别相信一句话:如果你对你的艺术不满意,你要去改变你的生活,而不是去改变你的画。你的生活变了,你的艺术就变了。Hi:作为一个画家,你如何看待绘画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或者说在当代艺术中的尴尬境地?刘:我不会按照画种和媒介来区分艺术,即使在绘画的分类之下,大家虽然看似都是在画画,但侧重点和出发点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个例,所以很难说整体怎么样。贺:真正在工作中的人,或许会意识到很难用一句话概括现状,只能承认自己是复杂现状的一部分,并且在意识中流动着。Hi:作为一个当代绘画的个案,刘晓辉的特殊性体现在哪里?贺:每个人关注的点、探索的路线不太一样,晓辉刚才提到信与不信的问题,还有真实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涉及到整个20世纪的绘画的转向,比如说塞尚,我们看塞尚画苹果,画盘子,按照古典的说法,他的透视与比例都是错的。我觉得晓辉的这条路线其实是与现代主义的传统直接续接的,但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在历史中”工作。所谓的“特殊性”可能还是历史价值的判断,现在说或许太早,很难判定,因为他也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