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士恒自传(三)《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
作者简介
吕士恒,1935年1月6日出生于浙江东阳县。先后任职:854农场生产队,854农场学校校长,牡丹江农管局副局长,建三江农管局副局长,黑龙江农垦总局农业处处长,嫩江农管局局长。直至1995年退休。现定居在上海。
作者:吕士恒
主编:耿德华
素材:吕晓峰
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村里成立了农会,人民政府派一个同志来组织领导农会工作。首要工作是划成分、评定农会会员。
我家成分是贫农,我奶奶、妈妈是农会会员,在随后的土改中,因我们村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只能分到八分地,我家三口人,分得二亩四分地,也就是将租种的地分给了我家。
自己的地,不用交租,家里就宽裕得多了。土改时斗地主,我家还分到几袋粮食,一个大橱柜。农会设在一个地主的大院里,我奶奶常去农会参加活动。我是学生,年龄也不够当农会会员,但我也常去农会参加活动,我们贫雇农中很少有识几个字的,我这个中学生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常去农会抄抄写写、做个记录,几乎是每天晚上我都会去农会。村里开展排练扭秧歌、唱歌等文化活动也由我挑头,与一群年轻人排练节目,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当家作主的体会了。
解放后,我继续上中学,学费、书费全免,家里只需管我吃饭,我很顺利地读到初中毕业,读完初中考高中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妈妈鼓励我努力考上高中,连奶奶也说:
“政府免费让我们穷孩子上学,为什么不上?”
县里只有一所高中,即我所在的东阳中学,虽然我们东阳中学的初中教学质量比较高,但考高中也不能掉以轻心,我利用假期白天黑夜地复习功课备考。有一天学校通知初中毕业班学生返校开会,我猜想与考高中有关,早早到了学校,我们班主任金老师在会上宣布:
“学校决定,我们初中毕业班的一百人中要包送三十人免试上高中,经老师们推荐,今天宣布推荐上高中的名单。”
我估摸自己,三年初中成绩还算可以,但能否被推荐心里没底,听老师宣读名单那一刻,心都快要蹦出来啦!当老师念过二十名之后,我觉得没有指望了,垂下了头。最后,突然听到“吕士恒”名字,我欣喜若狂,一口气跑回家,告诉了我奶奶,妈妈上工不在家,我等不及妈妈下班,就跑到工厂去找我母亲 。
作者(右一)与母亲(中)姑姑(左一)合影
母亲正繁忙于她们艰难的创业中。我母亲是具有中华劳动妇女优秀品质的女性。刚解放那一阵,资本家的工厂倒闭了,工厂的二十多个手工工人全部失业回家务农。东阳人多地少,土改分的土地不够种,有些工人就闲在家里,我母亲串联了失业工人十多人,在人民政府与工会的支持下,办起了丝线生产合作社,初办合作社,白手起家,手工工人们凑些钱,凑集手工工具,又贷些款,在一个小祠堂里手工生产缝衣服的丝线。先在县内卖,后又卖到外县。
许多失业的丝线手工工人,看好丝线合作社的发展前景,纷纷申请加入手工合作社,工人人数由开始的十几人很快扩大到几十号人,我母亲是合作社主任,挑起了领导这几十人组成的小企业的重任。从采购原材料到组织生产、产品销售,还要安排工人们的工作、学习、生活,这重担压在一个文盲女工身上,有着难以想象的艰难。母亲日夜为合作社操劳,白天与工友们一起干活,早晨、晚间忙社里的管理工作,常常是忙到深夜也回不了家。我可怜我的母亲,她为了办这个合作社操碎了心。
我读高中都是奶奶照顾我的生活,一日三餐都能吃饱,学习、生活也算顺畅,我还能尽量多抽些时间帮家里种地。奶奶已是六十多岁,地里重活我都不让她干了,一家人和睦生活,很有奔头。谁料好景不长,我高二那年,奶奶一病不起,妈妈和我四处求医討药三个月,奶奶病逝了,她才六十五岁,这对我们家,对我都是沉重的灾难,从此这个家就散了架,我也更加孤单。
妈妈要管几十人的合作社,没有精力照顾我,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守着家。早晨妈妈做好一锅饭就上班去了,我自己吃早饭,还要带一盒饭到学校,学校的住宿生食堂可以帮学生蒸冷饭,中午就不用回家,下午放学回家。晚餐我还是独自吃剩饭,夏天我已经习惯吃冷饭,省时间、省柴草。冬天我会收拾一些柴草热一热剩饭。妈妈总要忙完社里工作很晚才能回家,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孤儿。
母亲为手工合作社倾注了全部心血,合作社逐渐发展壮大,生产的蚕丝丝线销到全省与福建省。上级决定将这个集体性质的手工合作社,升格为东阳丝线工厂,我母亲被任命为工厂厂长,她更加忙碌了。
南京农大一角
这年我高中毕业,何去何从?我考虑妈妈太辛苦啦!我应当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减轻妈妈的负担。当时地方上很需要有文化的人, 像我这样的高中毕业生是很容易找到可心的工作。我可以去当小学教师,在乡镇里找份职员之类的工作也不难,我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她却有她的想法。
一天妈妈买了一双球鞋,又买了一把牙刷和一包刷牙粉,嘱咐我说:
“孩子,你应当去考大学,党号召年轻人要掌握更多的知识为人民服务,去建设我们的国家。妈妈不识字,那是旧社会穷人念不起书,你长在新社会,有条件上大学,为什么不上?”
妈妈的态度很明确。我解释:
“上大学是要去大城市,大学毕业会把我分到外地去,远离家乡,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妈妈说:“妈妈是公家的人,在厂里工人们互相照顾,用不着你照顾。今天我给你买一双球鞋与一把牙刷,一包刷牙粉,就是为你进大城市上大学准备的。你从小到大都穿妈妈做的布鞋,上大学带上一双球鞋,上体育课跑步、赛球都用得上。你从来没有刷过牙,也不会刷牙,给你买一把牙刷一包刷牙粉先练练学会刷牙,你同学们都讲卫生,你连刷牙都不会,还不叫人笑话。”
我听出妈妈决心已定,她意志坚强,说到做到,我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打消了顾虑,答应了妈妈:
“好吧!我听妈妈的话,一定去考大学。”
接过妈妈给买的球鞋,穿上试一试,很合适,这是我十八岁头一回穿球鞋,也是我头一回刷牙。
高中毕业就忙着报考大学,填报志愿。考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班主任王老师建议我报考文科,他是语文老师。他说我文学基础不错,善写作文,是年级黑板报的主笔,学文科有前途。而美术老师建议我考美术学院,说我喜欢画画,画作很有特点,学美术,将来会有很大发展。
可我与同班的王瑞玕同学商讨决定要报考农学院。他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们深切地体会到农民的疾苦,农民要过上好日子就得像苏联老大哥那样办国营农场、集体农庄,走集体富裕的道路。农学院是培养农场、农庄需要的人才——农学家、农艺师。我是农民的儿子,学农业专业,学成后报效祖国,服务农民。
我的选择得到母亲的大力支持,她说:“你是农民的儿子,去学习农业科学,学成后去为改变农村贫穷面貌努力工作,这是国家的需要,是农民的希望。”母亲的鼓励更增添我报考农学院的信心。我与王瑞玕同学商定将农学院农学专业作为第一志愿。考大学东阳没有考场,考场设在金华市。考试前一天,班主任老师带领我班参加大学考试的同学集体去金华市考场。
我们先乘汽车到义乌县,从义乌换乘火车去金华。到了义乌火车站,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铁路,我好奇地抚摸着铁轨与枕木,也有几个同学也是头一次乘火车,我们感到很新奇、很激动。老师也知道不少同学是头一次乘火车,特地给我们讲了乘火车的注意事项,我终于坐上了火车,觉得很幸运。
高考结束,从金华回到家里,妈妈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自我感觉良好,就斗胆地回答:
“妈妈你放心,我估计能考上第一志愿。”
在解放初期,全国参加高考的人数很少,全国高校录取名单全在“人民日报”上公布,我天天盯着“人民日报”,这一天我终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我与王瑞玕同学都被南京农学院录取。消息传开,全村轰动,亲朋好友,四邻八舍,还有妈妈工厂的工友纷纷来我家道喜。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在全村传为佳话。是共产党给了我,给了我们家幸福的今天。从此,妈妈与我更加坚定了一生要报党恩的心愿。
妈妈请裁缝师父给我做了一套中山装,又熬了几夜为我做了两双布鞋。我忙着收拾行装,家里没有箱子,找出一块布包袱装衣物,又买了一个大网兜装书籍、文具、生活用品。临行那天早上,我捆好自己盖的那床棉被,找出一条勾头竹扁担,一头挑着棉被,一头挑着布包袱与大网兜,这就是我上大学的全部家当。妈妈早上去工厂上班,临走时嘱咐我读书要勤奋,思想要进步,同学间要团结。妈妈说完就上班去了。
我约着王瑞玕同学一起出发,他也挑着担子,我俩就像两个做买卖的小贩,挑着两付担子去汽车站,现买的票乘汽车到义乌,又现买火车票去上海,因为当时没有去南京的火车,只能在上海转车。我们两个乡下人来到大都会上海,从来没见过大城市的两个农村青年,在热闹繁华的上海火车站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我俩各挑一付担子找到车站广场附近一家小饭店吃晚餐。饭店跑堂的伙计见我俩土里土气,挑着担子进饭店,就一脸的不高兴。我们俩每人点了一碗不加肉菜的阳春面,那是最便宜的面条。跑堂的斜眼看了看我们,就向厨房喊:
“两只和尚。”
王瑞玕同学不解地问:
“怎么叫我们两个和尚?太欺负我们乡下人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同桌坐的一位上海顾客笑着对我们说:
“不是叫你们和尚,是叫两碗光头面,因为你们点的是没有加菜的光头面,上海就叫和尚面。”
原来是这样,我俩也笑了。从上海发往南京的火车是第二天上午,我们得在上海睡一宿,车站广场有旅店,我们住不起,就商定在候车室坐一宿。第二天下午火车到达南京,我俩挑着行李走出车站,见一台南京农学院的大卡车在接报到的新生,我俩高兴地将行李搬上车,悄悄地将两根扁担扔在马路边,乘车来到日夜盼望的学院。
南京农业大学
南京农学院是南京农业大学的前身,是解放前的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的农学院、林学院重组而成,内部叫南京农林学院,座落南京市内山西路丁家桥。进了高等学府,真没想到学习、生活条件是如此优越。我享受助学金。学费、书费、住宿费全部免费,就连毛毯、蚊帐也是学校发给,有病就去学校医务室,看病不花钱,上学一切费用由学校全包。我享受这样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活,心里美滋滋的。
妈妈为了给我准备行装,筹措赴南京的路费,东借西凑,家里也弄得经济拮据,我也不好意思向妈妈要零花钱了。在学校,虽然学习、吃、住由学院全包,但也总是要有个零花钱,理个发、买点洗涮用品、星期天与同学一起去看电影,这点零花钱我是通过给报社写稿挣点稿费解决的。上学第一年我就给院办报纸——“南京农林学院”写报导,散文、小品、诗歌,以后也给社会上报刊写稿,不间断地写,也常刊登,一篇见报的短文能得一元或者八角稿费,每个月能得三元、五元,零花钱就出来了。
由于我写稿很勤快,与学院宣传部长兼院报总编也熟识了,大学二年级,宣传部长动员我出任学院有线广播站的编辑组长,这是一个由学生兼职的岗位,因当时的编辑组长是大四学生,马上去生产实习,让我接替此职务。学院的广播站是全院学生的教育阵地,每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早、中、晚三次向全院师生转播中央台新闻,摘播中央报刊文章,也播报院内新闻与老师、同学发来的稿件。虽然做这项业余工作会耽误一些学习,我考虑到这是党交给我第一项任务,有困难我也要担起来。
当时我是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我大胆地接受了这项繁重的任务。农学院广播站站长是院宣传部长兼任,站内设两个组:一个编辑组,一个播音组,全是学生兼任,每个组配六人,从周一到周六每人值班一天,星期天休息。我是编辑组长,除了每周一天轮流编辑稿件外,还要审阅每天播出的稿件,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去广播站办公室与值班编辑商讨,选用第二天要转播的报刊文章,还要审阅、修改第二天播出的稿件,每晚都要工作到九点、十点才能完成,而这时间正是同学们去图书馆学习专业的时间。这项广播站编辑组长的社会工作一直干到毕业,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专业知识的学习。虽然影响学习,我还是优先保证广播站工作的时间。
这广播站工作关系到全院师生的思想教育,出不得半点差错。一日三餐的就餐时间是学院广播时间,每餐饭我都在大食堂边吃饭边关注同学们对广播内容的反响,如见到同学们听得认真,甚至停下吃饭,热烈议论广播内容时,我兴奋、激动,吃饭也香,如见到同学们对广播内容不感兴趣,播音不听时,我也垂头丧气,饭都吃不下。
入学第二年春天,我加入了共青团。入了团,对自己要求更加严格,对专业学习与社会工作也更加勤奋,并向党支部提出了入党申请,以党员标准来要求自己,定期向党支部写思想汇报。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日,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向党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在这一生中最光辉的日子,我心潮澎湃,写下一首诗向党倾诉心声:
一个顽皮、肮脏、丑陋的孩子,
给别人印象是讨厌。
只有他的母亲,
每天把他怀抱。
为他抹干鼻涕,为他洗净身心。
一口一口地喂着他长大,
教育他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我犹如那个孩子,
是伟大的党——亲爱的母亲,
把我从苦难中救出,
教导我走上革命的阳光大道。
我朝着党指引的方向,
投身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征程。
永远跟着你走啊!伟大的党,亲爱的母亲。
今天,
无比的激动、兴奋,还有一些惭愧。
我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伍中的一员,
举手向党宣誓:
要做一个党的忠诚儿子,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党啊!
从今天起,我更有义务,不!我更有权利,
把我的一切,献给党,
献给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
一九五六年十月,写于十月革命三十九周年纪念日
四年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一个农村青年进入大城市上大学,什么都很新鲜,我兴趣广泛,积极参加许多院内活动,如院里、系里组织的体育活动,我是农学系篮球队的中锋,常参加院里的比赛。在学院的运动会上,我得过跳高第二名,扔铁饼第三名。学院里周六都要组织交谊舞会,我除了扭秧歌,什么舞蹈也不会,同学们都会跳交谊舞,我这白帽子报名参加舞蹈班,学会了交谊舞,也学会了苏联哥萨克舞。星期天、节假日,我常约几个同学租自行车周游南京景区。
每年寒暑假,我都不能回家,因没有路费,只能留在学校里度假,也正好利用假期补习功课、看参考书,把耽误的学习课程补回来。大二那年暑假,我参加了市里组织的摩托车运动,每天去学车一个小时,暑假间学会了摩托车,开了学,我在班级里开展了学摩托车活动,我当了教练,全班同学都学会了驾驶摩托车。
大三那年寒假前夕,妈妈来信说我三年没有回家,家乡亲友都希望我能回家过年,妈妈已经为我筹足了来回路费,让我先向同学借点回乡路费,返校即偿还。我高兴得一夜没睡好,多么盼望能见到妈妈,会见乡亲。等了三年终于有机会回家过年了。没料到放假前几天,又接到妈妈来信,拆信一看,吓呆了。我们家房子因邻居失火,殃及我家,两间祖传房子遭火灾烧光了。我们吕姓五家人,同住在祖上留下的一个院子里,是土木结构的平房,隔壁堂祖母求佛烧纸引的火,一院五家全部烧光。我妈妈只好住进工厂的办公室,我也无家可归了。妈妈告知我不要回家了,并将一包原本准备过年吃的爆米花糖邮给了我。
看完信我呆呆地坐在宿舍里发愁。祖上留下的两间小屋烧了,妈妈没有了家怎么生活?后来我回家才听舅舅告诉我,我家着火那天是深夜,妈妈从火灾中逃出来,什么衣服、被子都没顾及抢出来,只是抱着一包准备你过年回家吃的爆米花糖逃出了着火的房子。母亲伟大的爱又一次深深地感动着我。
大学四年,一年半的基础课,二年的专业课,大四那年是几个月的生产实习,而后是毕业考试。我们班的生产实习选在安徽省皖南的国营方邱湖农场与当地的公社。由耕作学科王老师带领我们生产实习。实习的安排是一方面向国营农场学习机械化农业生产技术,向农村公社学习传统的农业生产技术措施,另一方面又要用我们学到的专业知识来融入农业生产实践,以提高科学种田的水平,增加农作物产量。
实习任务很重,农村条件艰苦,这对同学们都是严峻的考验,我却是十分喜欢参加实习,对农村艰苦条件已很习惯,参加干农活是我强项,风吹日晒,下水田干活都不在话下。班级同学绝大多数没有呆过农村,没有干过农活,我与王瑞轩等几个来自农村的同学就给他们作了示范,特别是女同学都争着与我们同一个小组,以便实习中帮助她们。我们在农场学开拖拉机,当农具手操作农机具,广泛地参与农业生产的全过程,也与农场的工人、公社的农民结下了友情。
几个月的风吹、日晒、雨淋,挥汗在田间,让同学们得到了磨练,学习了实践知识。来的时候都是白白净净,实习完成返校时一个个都变成黑不溜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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