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赵珩先生谈文人与戏


时逢中秋,有幸拜访赵珩先生。赵先生在他的彀外堂接待了我们,赵先生的彀外书屋装饰典雅,一面书柜藏书甚多,墙上书画、架上陈设都透露出浓厚的文人气息。赵先生精神矍铄,和蔼健谈,为我们详述了文人与戏曲的奇妙缘分。
爱好广博令人称羡
赵珩先生
赵先生本职是北京燕山出版社的原总编辑,同时也是文化学者、美食家,其次才是戏曲史研究家,而后还是文物研究专家。除此之外赵先生还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身份,他曾从医临床11年。
赵珩爱好戏曲和他的家庭出身以及人生际遇可以说有着密切的关系,赵先生的精神风貌更像是他的祖父辈那一代人,与赵先生笔下那些夹着洋文书,骑着自行车去看戏的大学教授非常相似。
既能吸洋烟斗又能品中国茶,既能赏水墨丹青、真草隶篆又能观西洋文学和油画,既听宫商角徵羽也听西洋音乐,既不同于抱残守缺的遗老,又不同于崇洋媚外的那种人。
家庭熏陶
赵珩曾祖 清末四川总督赵尔丰
赵珩伯曾祖 清末东三省总督赵尔巽
赵珩先生出身书香名门,从其太高祖赵达纶起,一门之中出过六位进士,其伯曾祖赵尔巽、曾祖赵尔丰更是官至总督,曾有“一门六进士,兄弟两总督”之誉。赵先生的祖父赵世泽(字叔彦)民初曾在黑龙江做烟酒事务专卖局局长。赵先生之父是中华书局副总编辑、史学家赵守俨,赵先生之母是翻译家王蓁。
赵珩父亲六岁时的戏装照
赵先生的伯曾祖赵尔巽、七祖父赵世基都曾给梅兰芳先生题过字,许多还都保存在今天的梅兰芳纪念馆中。张作霖五十岁堂会,因为梅兰芳不肯出关演出,就是赵先生的七祖父代为邀请,他的七伯祖与梅先生是至交,当时有梅先生身边有“冯六(冯耿光)赵七(赵世基)之称”。
由于这层关系才请来了梅兰芳先生。当时梅先生不住大帅府,由赵陪着住在中国银行奉天交际处,张作霖夫妇还亲自去交际处看望梅先生,足见对梅先生之礼遇。
赵珩的祖父与一岁时的赵珩
赵先生的祖父赵世泽就沉迷戏曲,不光爱听,还亲自动笔把昆曲传奇本子改成皮黄,张君秋先生早期所演的《凤双栖》,即是出自赵世泽之手笔,改编自李渔的《玉搔头》。
关于戏曲编剧,赵先生说为什么翁偶虹能编出《锁麟囊》,因为翁先生是报人出身,本身懂戏,知道什么是西皮、什么是二黄,戏词几个字一句、哪儿断句人家都知道。现在有的外行编剧根本不懂戏曲,甚至不爱戏曲,写出来的戏词与传统格格不入,演员是没法张嘴的。
赵世辉夫妇合影
赵先生的叔祖赵世辉(赵尔巽之子)是张作霖之三女婿,因与日寇有国仇家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便侨居美国考取了博士,1945年参与了联合国工作,至今联合国大厦时尤可见其叔祖照片,他参与了联合国的创建,是联合国的终身顾问。赵世辉喜爱小生,得小生前辈程继先亲传,程对其颇为惋惜,曾对人言:“可惜这孩子生在如此人家,若是下海,有望超过我”。
八十年代赵荣琛访美与赵世辉合演《碧玉簪》
赵世辉虽然身在美国,但仍心系京剧,自己设计行头图案并专门在香港定做,八十年代中期赵荣琛访美,在美国新泽西曾与赵世辉合演《碧玉簪》,彼时赵世辉已然81岁,因二位合作者都姓赵,二人的师父又都姓程,当时有“程程赵赵,赵赵程程”之佳话。
赵珩于祖母、母亲1956年在中山公园
赵先生的祖母曼殊喜爱青衣,曾得雪艳琴亲授《贺后骂殿》,当年东城政协统战人士曾排演《四郎探母》一剧,赵先生祖母饰演萧太后。饰演国舅的是润骐和邵宝元。
润麒是末代皇后婉容的弟弟,真国舅演假国舅,颇为有趣。赵先生的老祖母则在早年学唱小生,曾师从姜妙香,擅唱《巡营》。谈话之间,赵先生特意给我们看了老人青年时照片,老祖母眉宇之间自带一股英气,确有小生风范。
赵珩的祖父与老祖母初婉1915年照片
赵先生的父母是受西式教育的开明学者,对戏曲并不是特别痴迷,但对京剧昆曲也都有涉猎,赵先生受家庭熏陶,不光喜爱京剧,对昆剧剧目也如数家珍,谈话间《游园惊梦》《夜奔》的唱词脱口而出。
赵先生在交谈中表示现在很多青年演员不会昆曲,不学昆曲,这是非常可惜的,过去四大名旦都会昆曲,即便是梆子出身的荀慧生先生,也是能唱昆曲的,昆曲的字眼讲究,表演也文雅细腻,学习昆曲对京剧演员的帮助是非常大的。
连赵先生家的家厨也是戏迷,赵先生儿时的玩伴兼家厨福建祥,就是谭富英的铁杆戏迷,赵先生小时候常随他去看戏。考古学家、诗人赵梦家先生常常带着赵先生去看川剧和豫剧。赵先生自小五岁入戏园,如今虽已年过古稀,仍对戏曲兴致不减,可见当年观众的戏曲底蕴之深厚、眼界之开阔,不是现今所谓戏迷能够相提并论的。
九三学社“三大贤”

现在人们常常称九三学社的朱家溍、刘曾复、吴小如先生为“三大贤”,赵珩先生与此三位均有渊源。
刘曾复先生赠送赵珩的脸谱扇叶
刘曾复先生师承王荣山、王凤卿二公,腹笥渊博、能戏甚多,对谭汪两派戏研究颇深,又精通钱派脸谱。赵先生因为从医达11年之久,而刘曾复先生又是北二医(今天的首都医科大学)的病理学专家,因工作关系与刘曾复先生很早相识,又因共同的爱好而亲近,刘先生曾赠赵先生亲绘脸谱的扇面一幅。
赵先生有位中学同学从英国回来,一直想拜访刘曾复先生,经过赵先生的介绍,刘先生不顾年迈与之交谈,从两点聊到五点,令赵先生非常感动。
吴小如先生赠赵珩的杜甫诗书法
吴小如先生曾问艺于韩慎先(夏山楼主)、贯大元二位先生,对京剧艺术颇有见解。吴小如先生为人耿介、嫉恶如仇,不论是在自己专业的训诂学方面还是京剧方面,对他人谬误从来是直言不讳,以致于也招人不悦,甚至曾接到过恐吓电话。
赵珩先生也曾劝慰过吴先生,但吴先生风骨如此,绝不更易。吴先生曾在北大中文系时颇不得志,一度曾想到中华书局工作,手续都已办妥,后因故未能遂愿,而转入北大历史系工作。
朱家溍先生在赵珩书房
朱家溍先生是三老之中与赵先生感情最深的,朱赵两家互相很熟悉,真正交往则是从赵珩先生开始,朱家溍先生的夫人倒是和赵家熟识的更早,朱夫人赵仲巽从小与赵珩先生的叔祖赵世辉先生幼年相识。朱家溍先生由范福泰开蒙,老生师承陈少五先生宗余派,武生受到迟月亭、刘砚芳两位先生指点,宗杨派。
朱家溍先生演出《青石山》后合影
朱先生对于艺术十分执着,并不以票友的水平要求自己,平时在家还会耗腿练功,京昆兼善,八十年代排演了诸多冷门剧目,如:《麒麟阁》、《青石山》、《湘江会》、《单刀会》、《天官赐福》、《宁武关》等等,早年还曾和言慧珠合作《霸王别姬》。
朱家溍 昆剧《单刀会·刀会》片段
朱家溍饰关公
侯广有饰周仓
张卫东饰鲁肃
朱家溍先生与赵珩先生感情颇深,赵先生对朱先生一直执晚辈弟子礼,文物、戏曲各方面都很得朱先生教益,赵先生出书时曾请其写序,朱先生毫不推辞,洋洋洒洒写了六千多字。除此三老外,赵先生还和许多戏曲理论家、文人票友相识,如许姬传、李斌声等先生,本文篇幅有限不一一提及了。
赵珩与翁偶虹、王金璐先生在纪念杨小楼诞辰演出后合影
我们不难看出,过去文人的生活与艺术息息相关,各种艺术往往又都是相通的,琴棋书画、文玩戏曲、诗酒花茶诸般雅事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互相交融,构成了文人们的精神乐园。
譬如管平湖、溥雪斋善书画亦精通古琴,张伯驹、朱家溍专工文物亦精研戏曲。如今人们生活节奏过快,慢节奏生活下文人群体的雅好,像鲜花失去了土壤,令人惋惜。
看戏经历
赵先生家里与梅兰芳、叶盛兰、华慧麟、张君秋、奚啸伯等梨园名角儿都有往来,赵先生的母亲上辅仁大学教育系心理学专业时还曾受教于郝德元教授(郝寿臣之子,彼时还是助教)。到了赵先生这辈结识的梨园人士就更多了。赵先生年轻时赶上了新中国京剧的鼎盛时期,像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的戏,除程砚秋、杨宝森外都看过。

马连良《三字经》剧照

赵先生看的最多是梅兰芳、马连良二位先生的戏。北京京剧院四大头牌“马谭张裘”,赵先生尤其爱看马先生,曾看过马先生的戏有三十余出,其中不乏像《三字经》《大红袍》等不常演的戏。
黄元庆《夜奔》、 茹元俊《拜山》
武戏中最为欣赏富连成元字科的黄元庆,当时几乎是黄的戏每戏必看。对茹元俊当年在《回荆州》跑车编辫子的精彩表演,至今念念不忘。至于花脸戏,虽未赶上金少山、郝寿臣,但是侯喜瑞先生晚年的戏,五六十年代都看过不少,侯喜瑞的得意弟子袁国林也熟悉。
看过的铜锤花脸,赵先生最推崇王泉奎。至于丑行叶盛章先生的戏也是看了许多,赵先生与叶门弟子张春华先生也非常熟悉,张先生曾对赵先生揭秘过,老《三岔口》中的血彩表演,剧中刘利华所用的砖头,事先要用醋泡软,再拍碎暗藏的血包儿。
李多奎 李砚秀 马连良 马盛龙
等人《四郎探母》剧照
现在演出时删除场次,造成剧情连贯性与完整性的缺失。我说这可能是出于演出时间的考虑,赵先生认为还是演员缺乏功底,缺乏留住观众的本事。过去演堂会时上午十点开锣演到半夜是很正常的,营业戏要从七点演到午夜。即使在1949年以后,也有类似情况。
赵先生回忆在中山音乐堂看大合作的《四郎探母》,前面还有裘先生的《锁五龙》,散戏之后已经快一点了,然而天安门前金水河边,全是密密麻麻的三轮车,等候散戏的看客,蔚为壮观。
过去大角们还演早场,尚小云先生在上午九点早场就演过《双阳公主》,叶盛章先生也演过日场的《酒丐》,也能有七八成坐,所以赵先生认为,只要演员演得好,不用怕观众起堂。(作者:孙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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