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锣鼓的笔战:梅兰芳答萧伯纳所说“昆曲中亦有不用锣鼓者”到底对不对?
《旧戏锣鼓论》
何如
萧伯纳问梅兰芳博士曰:“中国戏何以须用锣鼓?”博士曰:“昆曲中亦有不用锣鼓者。”此虽捷对,犹嫌饰辞也。叶恭绰先生问萧翁曰:“何故不食肉?”萧曰:“我不食肉,所以不食肉。”梅博士盍答萧曰:“中国戏须用锣鼓,所以必用锣鼓。”诚能如此,彼以幽默来,我亦以幽默往,此之谓礼尚往来,岂不益见礼义之邦,未可经视邪?萧伯纳目无中国,我正可以“毋谓秦无人”折之也。
前见“自由谈”内聚仁先生论锣鼓一文,触发予思,颇拟申论,终以偃卧病床,无能为役。今者梅博士又来上海登台奏技矣,锣鼓之声,洋洋盈耳,焉得默然无言乎?
梅兰芳在苏联
予谓中国自有戏剧之一物,即不离锣鼓,无论国渣国粹,繋乎见智见仁。花部乱弹,固然未免锣鼓喧闹。以昆曲言,何尝不重锣鼓?清初李笠翁尝有“锣鼓忌杂”之言矣。彼以为:
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非老于优孟者不知。
最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以致前后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起调,不知以后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抺杀宾白,情理难容。
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句宾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己催促收场,使说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之人,将要说白,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鼓均分其咎矣。
笠翁此论,发于昆曲没落之际,当时无人注意。迨乱弹起,锣鼓愈杂,且非此不足以使场面热闹,此乱弹之所以为乱弹也。
尚小云、李世芳之《游园》
所谓乱弹,今以二黄为正宗。二黄所用之乐器,如大锣、小锣、小铛锣,大鼓、大钹、小钹、檀板等,仅能发不规则之噪音。或助场面之热闹,或定说唱之起讫,或表情感之张弛,或示动作之疾徐。锣鼓之作用如此,至其音乐上之意义,则无甚可言也。
锣鼓之敲法,除牌子外,细分之,大小约在二十种左右。牌子中之水龙吟、将军令等,虽似一种和声组织,其实亦惟用以明节奏,壮声势而巳。二十年来之二黄,锣鼓愈响愈妙,武戏不惜敲破大锣,以壮脚色之声威。欧阳予倩先生谓此等鼓手之耳较常人为聋,有年老竟成聋虫者,虽似戏言,亦实况也。
总之,予以为中国戏之远源出自角觝为戏,秦汉以至隋唐之角觝为戏,一称散乐,散见诸史礼乐志。角觝武术,固须有金鼓以示进退,而壮阵容,音乐之中亦不能不用金革。此我国旧戏所以不废武把子与锣鼓之故欤?未知梅博士以为何如也?
(《申报》1933年6月22日)
《旧剧锣鼓论新解》
罗复
何如先生在“自由谈”里论戏剧,说梅博士回答萧翁“昆曲中亦有不用锣鼓者”不免近于饰辞,他以为“中国自有戏剧一物,即不离锣鼓……以昆曲言何尝不用锣鼓”。
梅兰芳、朱桂芳之《金山寺》
他引了李笠翁论锣鼓的话做他的例证,可惜他不能不说“笠翁此论,发于昆曲没落之际”,是他这例证的最大的漏点。
“中国戏剧远源出自角觝”,是中国戏剧史的三字经,“我国旧戏不废武把子与锣鼓”,是同于“角觝武术,须有金鼓以示进退而壮阵容”,也自是不易之论。但是角觝百戏何时才和中国戏剧水乳交融,锣鼓何时才正式阑入我国旧戏里来,何如先生却又不免将这些问题轻易放过了。
乐队演奏京胡曲牌《八板》(1929年资料影像)
顾起元《客座赘语》论明代南都戏剧,很能够替何如先生“旧戏锣鼓论”进一新解。《客座赘语》说:
南都万历以前,公候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乐器用筝、琵琵、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及北曲大四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后乃变为尽用南唱,歌者只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今则吴人益以洞箫及月琴,声调屡变,益凄惋,听者殆欲堕泪矣。
可知明万历前后,北曲南曲,全都不用锣鼓。但这时却不是“亦有不用”,像梅博士所说;正确些说,是“南曲最初不用锣鼓”。
到后来,因为有用锣鼓的昆曲,像李笠翁论里所说,于是才和不用锣鼓的昆曲取对立的形式。这例证并不难见,读一读《红楼梦》,便可知博士之论不是假话了。
国剧学会所藏中国乐器
锣鼓阑入旧戏,是因为角觝百戏和旧戏交融,而成为旧戏里的武把子,但武把子还不曾和旧戏交融,只在“文戏”之外闲杂着撮垫圈……之类的解数,旧戏里是不会有锣鼓的,依何如先生的假定,更成为不可拔的理由。
何况,现在的武把子虽也是旧戏里的一分子了,但还是一种卖解的尾巴,很牵强地在旧戏里活动着。何如先生既承认锣鼓是和武把子同时侵入旧戏,为什么又断言“中国戏须用锣鼓”?是“自有戏剧一物,即不离锣鼓”,而不察知它的袭来,和它也正和武把子一样,是在旧戏里面牵强活动呢?
(《申报》1933年6月25日)
《再论锣鼓》
何如
顷见罗复先生《旧剧锣鼓新解》,既已领教其……矜为独得之新解矣。其中有涉及予之前论者,略为申论,以见予于罗复先生之所疑,未尝不早虑及也。
新解谓“角觝百戏何时才和中国戏剧水乳交融,锣鼓何时才正式阑入我国旧戏里来,何如先生却又不免将这些问题轻易放过了”,宜若罗复先生不至轻放此一问题,别有新解者,但细看下文,不禁失望。
盖彼仅引顾起元《客座赘语》之老语为证,其实顾氏此论,予曩尝用以证南北曲之消长(见最近《青年界》),而不用以论锣鼓者,以其所谓散乐,类于今之所谓清唱,自无须乎锣鼓。其所谓大席打院本,当系正式上演矣,然止言及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不及音乐,非无音乐也,故不能证北曲但有武把子而无锣鼓也。何况北曲久己没落,文献难微,非起金元人于地下,未易有令人心服之证明乎?
至顾氏论及南唱,未知言其所谓小集散乐欤?抑所谓大席打院本欤?其举乐器不及锣鼓,或仅言清唱,故不用锣鼓,或仅言主乐,其他未尽列举,均未可知也。
且昆曲虽谓成为广陵散,犹非完全绝响,间有知音者。例如《新旧戏曲之研究》著者佟赋敏先生,于论昆曲组织及表演法,谓其“乐队方面,导歌乐以笛子唢呐为主,又由单皮及夹板指导他们。辅助笛子的有弦子、琵琶、笙、月琴、九音锣、怀鼓。辅助唢呐的有堂鼓、大鼓、小锣、大钹、小钹、齐钹,海笛。”又于昆曲改造论,谓“昆曲的原素既然有萧杀的军乐,军乐的燥烦是不宜于爱好和平民族的,就应该分析出来。所以铙、钹、唢呐、大锣等一概不用,必须代以他种乐器。”昆曲用锣鼓之説,非予向壁虚造也。何况李笠翁尝亲见昆曲之存在,已有“锣鼓忌杂”之评乎?
朱莲芬、陈桂庭之《琴挑》
罗复先生谓“南曲最初不用锣鼓”,此诚所谓新解矣,其奈顾起元之老话,原意模糊,不足为证何?至谓“笠翁此论发于昆曲没落之际”为予论最大之漏点,予诚不知其漏点何在也?
罗复先生既自承认“中国戏剧远源出自角觝,是中国戏剧史的三字经。我国旧戏不废武把子与锣鼓,是由于角觝武术须有金鼓以示进退,而壮阵容,也自是不易之论”。于予前论之基点所在,幸已看明,可勿赘论。
至谓“何如先生既承认鼓是和武把子同时侵入旧戏,为什么又断言中国戏须用锣鼓,是自有戏剧一物即不离锣鼓,而不察知它的袭来,和它也正和武把子一样是在旧戏里面牵强活动呢?”此则须分别言之。
予所谓中国戏须用锣鼓者,系拟梅博士答萧翁之言,盖戏言耳,非为锣鼓辩护其存在者,覆按予论可知也。又予并无“锣鼓是和武把子同时侵入旧戏”之言,不仅在前论中未尝有此荒谬,今亦未便承认,敬以璧还。予但言“自有戏剧一物,即不离锣鼓。”此亦根据旧说,人所尽知之三字经,顾未敢标为新解也。
《旧唐书》卷二十九音乐志二,首言散乐角觝百戏,次及当时之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垒子等戏。大面一云代面。同书云:“代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着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刺击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王国维先生于《宋元戏曲史》论之曰:“古之俳优,但以歌舞及戏谑为事。自汉以后,则间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实始于北齐。顾其事至简,与其谓之戏,不若谓之舞之为当也。然后世戏剧之源,实自此始。”可知中国乐戏最初之形成,始于北齐以至唐朝代面一类之歌舞剧。代面一曲,演者既着假面,已具脸谱之雏形矣。既效战斗时指麾刺击之容,已类今之所谓武把子矣。所可惜者,史不书其歌舞时所伴奏之乐器。意者其亦用金鼓以示进退而壮阵容,确效古之战争乎?予所谓中国自有戏剧,即不离锣鼓与武把子,角觝百戏而外,此亦予说之一助。但仍不敢标为新解,自矜创获也。
最后有须郑重申言者,予非为锣鼓、武把子辩护,但尽测其历史来源而己。原为玩物丧志,姑作无聊之文,不谓引出罗复先生如许新解,抛砖引玉,获赏已多,故喜而为此再论。至予一论再论,无甚新解,谬占“自由谈”宝贵之篇幅,虚耗读者宝贵之光阴,是则至为惶恐不安,而无可如何者也。
(《申报》1933年6月27日)
《敬答何如先生》
罗复
罗复的“进一新解”是因为要避免意见相左的嫌疑,不会“矜为独得”,也不愿谦为腐谈。如果何如先生要从这点刻舟求剑,我承认我的用语笨拙好了。便说是“三字经”,如果彼此之间没有尊严,是不必有不平的。像今天我的答复,也是“三字经”,因为都是“人所尽知”的话。但不是“无聊之文”,也不是“玩物丧志”,至少,能为“蠡测历史来源之助”,便不会“谬占篇幅”,“虚耗光阴”,这是我要“郑重申首”的。
京剧脚色有文武之分,像生和武生,小生和武小生,旦和武旦,丑和武丑,还有一种文武昆乱不挡的脚色。但在昆剧里只有些小生或生戎装、武装上的写法,并没有武生的名辞。武旦,也一样无此名辞,像《义侠记》的武松用小生扮,顾大嫂用旦扮。一丈青用小旦扮,是一个好的例证。至于武丑,是百年以来没有的,昆剧里连这一类脚色,都没有先例可举。
苏州昆剧传习所旧照
因为昆剧没有武剧,像《三国志》《水浒》等剧,到相打的时候,不过应景罢了,并不大打特打。至于上手下手,筋斗虎跳,昆剧更不会有。所以,不必特设武脚。
武剧的有无是影响到剧的音乐的。像京剧的音乐科,俗名场面,场面分文场武场,大锣大鼓的场面是武场,拉胡琴、弹月琴、吹笛、吹笙都是文场。昆剧的主要音乐是管笛,以前的弋阳腔、海盐腔,主要的音乐是弦索,到后来枞阳腔、襄阳腔、秦腔主要的音乐也是一样。只有高腔不用丝竹合腔,仅用锣鼓,除这变例之外,歌舞的场面,除弦乐器、管乐器,锣乐器主要的也只是鼓板,是京戏的文场。大锣大鼓的场面是为起打助力的,在武剧阑入(注:擅自闯入之意)之后,才有它的路线可以寻找。
前清皇帝冬至郊天回宫,有由梨园上下手翻一单提,各赏福寿锭一两的一种仪式。这可见筋斗虎跳的武工把子本是一种卖解,武场的音乐是替卖解壮壮声威,是卖解的场面,到后来,卖解和旧剧交融,这场面,也和文场场面交融了。
旧戏园后台的把子
据顾说,撮垫圈……之类的解数在明代是闲杂在文场戏剧之间的,即是,没有融入戏剧里面。却在甲剧完场,乙剧没有上演的时候来这一场热闹,这热闹的音乐当然是大锣大鼓,但无论甲剧、乙剧,却都只是文场,我不会放过的只在这里。
但何如先生说“撮垫圈……不能证北曲但有武把子而无锣鼓也”。这是因为不曾“细看下文”,所以“不禁失望”。我是始终不曾说过“北曲有武把子”的,我只是说,武把子不曾正式阑入北曲,因此大锣大鼓的武场也不曾正式阑入北曲,最初的南曲,自也不能例外。因此,关于这点,我也“未便承认,敬以璧还”。
不过,我却斗胆敬领何如先生“璧还”我的厚礼了。因为我是主张“锣鼓是和武把子同时侵入旧戏”的,但我却不承认“自有戏剧一物,即不离锣鼓”的“三字经”,因为,野蛮人的舞蹈我不会说是戏剧,至少,话剧不用锣鼓,谁也应当承认。
关于“大面”,却因为限于字数,不多说了;我希望何如先生再能继续找到“大面歌舞所伴奏的乐器”,快脱出“意者”的范围。
(《申报》1933年7月1日)
《锣鼓之尾声》
何如
予既为再论锣鼓一文,顷闻罗复先生,已有驳论,尚未发表(编者按:即昨日罗复先生之文),未知其作何语,想有愈多愈妙之新解飨人,是无疑也。惟予俭腹贻羞,又无书袋可掉,犹复视颜为此三论者,一以稍尽前论未竟之意,一以冀得顾曲专家之高论。书生论曲,谬讬知音。舞台实情,敢质真赏。
顾予有略须申述者,一则妄虑读者眼花之撩乱,一则预防辩者论点之支离。故予于前此二论,要点所在,不惜重提:
一曰“以昆曲言,曷尝不重锣鼓?”予引李笠翁、佟赋敏之说为证,姑引陈言,非出新解,倘有错缪,不代负咎也。
二则蠡测我国旧戏中锣鼓与武把子之历史来源,以为出自秦汉以至隋唐之间角觝有戏,以及代面一类之歌舞戏,因谓中国自有戏剧之一物,即不离锣鼓,系自其起源而言之,亦但言其有锣鼓而已,非谓其锣鼓之种类、敲法,一如今日也。
三则予谓顾氏客座赘语,所言北曲大四套,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坠子为武把子,以其显为百戏中杂伎之遗也。
虽然,予于北曲,仅读元剧数十种,于其舞台上之实际情形,则茫然无知,所论止此,不敢强作解人也。
传统乐器
今所欲补论者,罗复先生谓“明万历前后,北曲南曲全都不用锣鼓”,又谓“南曲最初不用锣鼓”。因谓予既引李笠翁论锣鼓之言为证,又言“笠翁此论发于昆曲没落之际”,为予论证最大之漏洞,予已于再再中驳之矣。魏良辅曲律有言:“清唱俗语谓之冷板凳。不比戏场借锣鼓之势,全要闲雅整肃,清俊温润。”魏氏为昆曲之鼻祖,论曲已及锣鼓,安得强谓“明万历前后,北曲南曲全都不用锣鼓”乎?此种大胆之新解,惟罗复先生始有之,而又自夸其为正确。
又朱竹垞《静志居诗话》,谓康对山殁时,家无长物,惟腰鼓多至三百副。陆侃如《诗史》则云大小鼓三百副。按康海为成化嘉靖间人,约与魏良辅同时而较早。彼为当时北曲有名之作者,未闻其兼工南曲。蓄鼓何为?其数尤为可惊。但予不敢遽出新解,谓为北曲有锣鼓之证也。
予之立论止此,答辩亦止此,政见之争,居恒鸡虫得失视之。复以文字为戈鋋,予岂犹有蓬之心也夫!
(《申报》1933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