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得之者可安天下
在我们传统观念中,中原是文教昌盛、礼乐兴隆、经济发达、人文荟萃的风水宝地,西北边陲则充斥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黄荒蛮气息。但是翻开历史的卷轴,目光注定会被黄河以西、祁连山以北一块狭长地带吸引,数千年里,这里上演了一幕幕跌宕起伏的历史大戏,对整个中华文明的进程,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河西安则天下安,河西动则天下乱,就这小小的一块平原之地,对整个国家起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
民族交融之际会
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大汉族主义”、“华夏中心论”的思维还是根深蒂固的,一般认为是“汉人”创造了我们的古代文明,这种观念其实是有失偏颇的。至少在一半以上的时间里,非汉人的民族、或者少数民族化的汉人,在这个历史的舞台上盛装出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河西走廊是民族碰撞与交融的最前沿,虽然有过伤痛,但和平与交往仍是主流。上古至战国,在“华夏正统”的思维模式下,用“西戎、东夷、南蛮、北狄”,指代华夏周边遍布的少数民族。秦汉之际河西走廊处在汉匈对峙的前线,随着汉末中央王朝的衰落,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匈奴、羯、氏、羌等民族乘虚而入,并仿照中原王朝模式,建立起一系列封建国家。此后,一支由这里走出的鲜卑化汉人,开创了隋唐三百多年的盛世基业。宋朝因为孱弱的国力无力北上,党项人在此建立了神秘的西夏国,孕育了另一种特色文化。
元代的河西走廊,是横亘在亚欧大陆上这个庞大帝国的交通枢纽,汉人、蒙古人、畏兀儿、回回等民族在这里开展频繁的活动和贸易。随着明朝朱洪武将长城西延,修建了嘉峪关,标志着陆上贸易时代的终结,河西走廊也由枢纽变成了边塞,从此走向了没落。以唐代为例,受当时一个叫“粟特”的民族影响,“胡人文化”大为流行,当时的中国人不仅吃“胡食”、“胡饼”,还穿“胡服”,饮酒作乐少不了“胡姬”,还以跳“胡旋舞”、“胡腾舞”为乐。外国人可以随意来中国生活、经商,甚至是做官,一切都显示着一个强大帝国的极度自信。而这一切的源起,正是在河西走廊的武川六镇,弘农杨氏、陇西李氏等一批名门望族,夺取天下之后,将这个山间一隅海纳百川的气度,推广到整个帝国境内。
兵家必争之要隘
历代大一统的中原王朝,都非常注重对河西走廊的经略。固守住河西走廊,就能加强对周边少数民族的控制,确保国境之内安定无虞。秦皇汉武都是雄才伟略的君主,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此地采取积极进攻的策略。很长一段时间里,匈奴占据了这片山雄水美之地,以此为基地逐渐发展壮大。秦始皇统一六国根基尚未站稳,便命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却匈奴七百余里”,实现对河西走廊的重新控制,巩固了北方边境。趁着秦末之乱,匈奴帝国一代雄主冒顿单于,打败月氏、占领河西,国力达到全盛。经历了几代君主的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汉武帝终于痛下决心,倾全国之力,赶走了这里的匈奴人。河西走廊于是回响着匈奴人的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能否控制河西的交通要道,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兴衰。河湟之地是关中长安的屏障,此地失则国都危。各朝代在此设置行政单位和军镇,便于加强管理。西汉霍去病右击匈奴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在此设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治,称为“河西四郡”,实现了对该地的正式管控。
魏晋南北朝时期,一部分少数民族和汉人政权,如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等在此建都,因此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又被称作“六朝古都”、“五凉都会”。唐朝将国境线远推至中亚,将河西走廊纳入版图,一举奠定了盛世的基业。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宋王朝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却无力维持对河西走廊的控制,在吐蕃、回鹘、西夏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全盘放弃,最终只能偏安一隅,处处采取守势、处处被动挨打。河西走廊有优良的马场,大量生产战马,可以说是古代的“天然兵工厂”。骑兵是冷兵器时代战场上的“核武器”,谁拥有了强大的骑兵,谁就能纵横天下。风光无限的十三世纪蒙古兵团,倚仗的也是马上部队的威力。河西走廊出产的优良战马蜚声天下,素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美誉。一直到今天,祁连山山脚下、大马营草原上的山丹军马场,占地三百多万亩,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军马生产基地。无怪乎历代王朝都不惜血本在此展开争夺。
文教兴隆之通途
魏晋南北朝时期,这里是华夏文明的“世外桃源”。随着晋末中原大乱,很多汉人举家迁徙以避祸乱。在“避难之国,唯凉土耳”的口号下,大批汉人难民依附到凉州刺史张轨治下。张轨“课农桑、立学校、拔贤才”,大兴文教,形成了郭荷、郭瑀、刘昞为代表的“河西学者”群体,让中原文化在此得以存续。这里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必经之路”,是佛教的滥觞之地。龟兹高僧鸠摩罗什被前秦苻坚掳至凉州,在此地寓居几十年,毕生致力于翻译佛经,翻译的《大品般若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奠定了如今汉学佛教的基础。今天汉语中很多的词汇,如“世界”、“魔鬼”、“心田”、“一尘不染”、“天花乱坠”、“想入非非”等,都是经由鸠摩罗什首创。
家喻户晓的《西游记》记载了唐僧师徒四人历经磨难,去往西天取经的故事。怪力乱神自然不复存在,但玄奘取经的事迹却是有史可考。根据《大唐西域记》记载,公元627年,三藏法师在河西走廊一带西出凉州、横过瓜州,闯过八百里莫贺延碛沙漠,跋涉流沙,克服各种艰难险阻,继续奔向前路,最终完成取经大业。玄奘的使命,是去找寻佛教的源头,他所做的,就是沿着佛教传入的路线进行“反溯”,以凉州作为起点,一路西行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敦煌莫高窟是当年佛学兴盛的有力见证。这里保存了佛教洞窟七百余个,造像两千余尊,建造年代跨越前秦至元代的千年时光。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藏品最丰富的佛教艺术宝库,也因此兴起了“敦煌学”,各国学者躬耕于此领域,为我们还原了越来越多曾经灿烂的、独属于这个地方真实文化面貌。
商贸频仍之古肆
河西走廊历史上的繁华,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唐朝时期,雍凉地区是除了京城、苏杭之外的全国第三大“都市圈”。与长江、黄河流域传统的农耕经济不同,这里更具有商业的气息。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了“丝绸之路”的概念,这是一条从东亚到西欧、横跨整个亚欧大陆的通道,中国的丝绸、陶器由此西运,西方的各种物产经此来华。当时罗马帝国的皇帝和贵族,以身着中国产的丝绸为荣;在今天中国的境内,也发现有当年罗马帝国的金币,可见当年商贸的频繁。汉武帝时期的张骞以身涉险,打通了西去的道路。大食、粟特等外国商队,从此络绎不绝、往来如织,将东西方货品运到凉州的集市,待价而沽。
13世纪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沿着丝绸之路来到忽必烈治下的中国,见证了这个神秘莫测的国度,并出版《马可·波罗游记》,向欧洲人介绍了这个近乎神话般的繁华国家。数百年来,欧洲人在这本书的精神鼓励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运动,为的就是找到那个“遍地是黄金、遍地是白银”的世界。东西方之间对于贸易的渴望是执着的。就在河西走廊阻塞、丝绸之路不通的情况下,大家又将目光转移到海上,力图去开辟新的通道。清国闭关锁国之后,列强的使团、军队,对中国提出最多的词就是:通商。互通有无是历史必然的趋势,阻碍历史车轮向前进的,只会被时代无情抛弃。如今的河西走廊愈发得雄浑和壮阔,历经沧海桑田更加富有底蕴。“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已经失去了城防的意义,接待着往来的游人。历史留给我们的,远不是几块城砖那么简单,背后的纵横捭阖、运筹帷幄才是值得我们关注并且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