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菜,顶锅盖

豆芽菜,顶锅盖,哥娶婆姨我不在。这是我小时候常唱的一首童谣。豆芽菜与嫁娶有关系么?有。我闵庄,但凡红白喜事,必须大盆地生黄豆芽和绿豆芽。这是做凉菜必备的。哥娶婆姨我不在,道出的似乎是一种遗憾。在那个年代,对于红白喜事,孩子无非惦记两件事,一是吃好的,二是凑热闹。我本家大哥结婚时我八岁,那是我在闵庄第一次吃流水席。流水席也叫“零上”,大概叫什么十三花,最后吃饭时还上四个座菜,即下饭的菜。此前因为生活水平不高,红白喜事待客上“总抬”,即一次性端上桌6-8个菜。这个,当然没法与十三花比。

在闵庄,爷爷孙子没大小,婚宴上一个堂弟和几个爷爷划拳,我怂恿着让他喊“哥俩好”。吃席的时候,一来是我逞能,二来是上了几个爷爷的当,被哄着骗着喝了四小杯白酒,醉得一塌糊涂。 仔细想想,那几个老先人也不厚道。八岁的孩子就哄着让喝酒。大概是闵庄受草原文化影响的结果,把喝酒不当个事。因为草原民族善饮善骑。有诗云:“虏酒千盅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其实,上大学前我的酒量一直很差,高考结束的我喝四五杯汾酒就醉了,可见我的原始酒量实在不怎么样。说盐池的麻雀能喝二两,那绝对是吹牛逼。

前几天,大姐的女儿订婚,而且要定下结婚的日子。大姐说,订到十一吧。她儿子要到外地上大学,只有放长假才可能赶回来参加。婚丧嫁娶从来是大事,说起参加闵庄的婚礼,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参加我姐姐的婚礼。

我上“高四”那年五月,姐姐结婚。当时,我住在姑妈家。此前几天,姑妈回了一趟闵庄,回来时说:你爸说“让生裕也回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和我爹没有那么细腻的父子之情,长到二十多岁我爹给我最多的是身体上的关爱,因为我早年多病。至于别的,他根本不关心。这一点符合农业社会家长的普遍心理。我早就习惯了我爹的责骂和冷眼。我姐姐结婚,恰逢周末,我当然要回去,我得回去帮着干点活,招呼远近的客人。

姐姐长我一岁,她是我家四个孩子中最吃苦的,她对我们兄妹的关心无处不在。她如果不辍学,一定也能考上学,但她很早就为这个家出力,她挣钱补贴家用,供我们上学。作为兄弟,她出嫁我得作为娘家主宾去送亲啊。就算是我抱着最没出息的想法,我也得回去好好吃几天吧。这个还用说么?为什么我爹要多此一举?其中必有蹊跷。他若骂着让我回反倒自然。我甚至感觉这句话像是给我发了个请柬一样客气。第六感官告诉我,姐姐的婚宴对我而言或许是“鸿门 宴”。于是,我果断决定:拒绝参加!

在盐池农村近亲婚姻多。主要原因是家长的见识。因为家长接触的人有限,基本上就是亲戚这个圈子。所以,他在为儿女张罗婚事时,亲戚的孩子先进入视野。在闵庄,近亲结婚是正常的。表兄妹可以结婚,可以娶舅舅的女儿,但不能娶姑妈的女儿。后者叫倒埋骨血。至于姨妈的女儿,那自然没有问题。我老大妈的六个儿子中有三个儿子都是近亲结婚,大哥的是二姨妈的女儿,三哥娶的是大舅妈的女儿,四哥娶的是三姨妈的女儿。

从前,大人们到一起订娃娃亲,到我小时候,没有订娃娃亲这一说了。但是,大人嘴里常常念叨这事。我大舅的三女儿,和我同岁,比我大月份,我爹说这丫头不错,长得心疼,人也踏实,以后给咱家做个儿媳妇挺好。以至于三表姐一来我家,别人就拿我开涮,说我媳妇来了。我为此非常羞赧,和她说话也不自然。以至于我姐和我生气了也拿这个说事,让我难堪。三表姐只上了个小学,她十七岁时,有人介绍了个城里的工人,嫁了。结婚时我妈去的。我明显感觉到我爹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后来,我爹又将目光锁定在我内蒙的一个姨妈的女儿,这个姨妈是我妈的堂妹,姑娘好像和我同龄,也是大月份,而且也在上高中。姨妈姨父均是厚道之人,两家人除了一般的亲戚关系外,我爹似乎有意走近,好象某年主动给借过钱。另外,我爹和姨姐的几个舅舅也走得近,大概他们都在想玉成此事。

姐姐结婚那年是我高考落榜复读的第一年,据说那个姨姐也落榜了。他们安排“梁山伯和祝英台”在这样的场合上见一次,一定是别有深意的。但是,谁也不说透这事。我爹对我姑妈画蛇添足的一句话“让生裕也回来”让我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姐姐的婚礼上姨姐要出现,我绝不能配合。我的决定扎扎实实地闪了我爹一次,我的不合作让我爹很是不爽,但是他又无话可说。

后来的事情印证了我的判断。果然,姐姐的婚礼上姨姐一家都来了。但是,我当时一来是羞涩,而且对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预测得严重了。人家正常走亲戚,至于把你怕成这样?况且以我的那副尊容,人家未必看得上。那时候,我坚持要复读,而且有破釜沉舟的打算,不能给我爹任何让我回家娶妻生子的幻想。否则,他挺着劲不让我上学怎么办?在我判断,人家来一则是看看我家,二则是看看我。如果姨姐没意见了,我爹还有啥说的。用我爹骂我的话“就你那个求姿势,别配你绰绰有余”。那我上学的事不就完蛋了么?

当时,村上和他同龄的人都抱上了孙子。而且家里有个壮劳力干活他也轻松。那几年我爹多病,一旦他玩苦肉计对我道徳绑架,比如说,他说自己病得不行了,作为长子我要承担责任,那我怎么办?我邻居二奶奶一见我就说,贼骨头,大愣愣的小伙子还不娶婆姨抱毛娃娃,那个书有啥好念的呢?其实,那时的我也没有一定考上大学的信念。

我不恐惧婚姻,我也不恐惧农村生活,我恐惧我爹的坏脾气。我爹和我大爹哥俩脾气都不好,尤其对长子苛刻,我邻居大哥老给我说,兄弟,一定要走出闵庄,如果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呆在家里,现在还在不在这个界上真难说。这个我理解。我大爹的脾气比我爹更坏。我爹对我凶过骂过之后,心情好时还我和心平气和地聊天。但我大爹从来不,从来不给儿子好脸看。

最后一次高考后的暑假,我又名绝望地回到家里干活。我和我爹坐着毛驴车到田里干活。那天我爹心情不错,他说,回来娶婆姨吧。基于对父亲的了解,我很干脆地回答,行!但是,有一点,你别日他(比“折腾”更甚)我。我爹默默地抽着烟,久久没有吭气。我想他能感觉到儿子长大了,这句不软不硬的话分明话分明显示一种反抗的力量。

我考上大学后,我爹再也不提姨姐的事了。 我偶尔假设一种人生,即我三次高考失败 ,认命回家,迎娶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姨姐,会幸福么?不会。因为两个人都曾离大学近在咫尺,却与理想绝缘。那种不甘和失落是一生的。带着这种悲情生活,可能是一种不幸。我与当时共同患难的同学不无狂妄地感慨:以我们的素质,要是能跨过高考这道坎,我们尿谁?然而,如果命运捉弄,这道坎你就过不去,你永远就在大学外。

我至今没见过姨姐,现在想起来多少有点遗憾,其实,见见姨姐又何妨?但是,在父与子的那场博弈中,我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布局出招。姨姐二度高考落榜后没有继续上学,出嫁时好像三十过了,我爹没有参加姨姐的婚礼,派我弟弟去的,他好像对姨姐全家多少有点歉疚。

豆芽菜,顶锅盖,姐姐出嫁我不在。

本栏责编:白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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