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
令语(1)
江南夏末的夜晚,令语躺在床上睡不着,文俊在一旁已经酣然入睡。她伸长胳臂轻轻拉开一截窗帘,有光朦胧的透了进来。她转头看向文俊。他的眼睛安静的闭着,嘴唇微微张开,一些稍长的头发散在额头上,胸脯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她伸手放在他裸露的肩上,温热光滑的皮肤贴合着手心,文俊没有醒来,她在黑暗中静静的看着他,手心逐渐出了汗,她叹口气,收回手,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茶园里的民宿,房间里几件竹制的家具。昨天入住的时候,她走到阳台上,夕阳正落,茶山上几棵苍郁的老树,一群鸟儿逆着光,急急飞入巢中。文俊从房间里出来,牵住她的手,她静默不语。他们相识了十八年,从少年到中年,他们爱过,恨过,悔过,分手又携手,此次是绝别还是归宿?
窗外的光亮了一点,隐约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打开窗,看出去,是隔壁小楼的二楼阳台,两个人亮起了灯,靠在藤椅上,就着一壶茶聊天,他们显然是好友,说的起劲了,还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有一阵两人都沉默了,喝着茶,看看夜空,又突然开口。茶园黑暗寂静,向远处看去是轮廓模糊的茶山。
这样的夜里,他们痛快的说笑,令语忍不住微微笑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能有一场互倾肺腑的畅谈就足够,又何必长相厮守。她有很多话再也不能对文俊诉说,她的路唯有独自走下去。
她躺下来,侧对文俊,拉住他的手到脸边,默默的贴过去,他的手长而大,很多次有力的扶持过她。她把脸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心头堵着很多话。
文俊哼了一声,在睡梦中把手抽了回去,转过身继续睡着。
她听着他沉缓的呼吸声,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从前的往事挤到梦里,文俊、李周、父亲、母亲都在里面,她在自己的梦里好似旁观者,在半梦半醒间。
清晨的时候,窗外渐渐有了天光,鸟雀啼鸣,婉转四散在微凉的空气里。令语完全的清醒了,屋里还很暗,文俊依旧侧睡,薄被子踢在一边,令语替他拉好,低声说:再见,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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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在茶山半山腰,一条小路通下山,她背着包一步一步的走,湿凉的空气笼着暗绿的茶树丛,路边篱笆上牵牛花还未舒展,只有一小团一小团的紫色,偶尔有一棵橘子树的枝条垂到路中间,挂着硬实的果子。
她走到山下,回头看那间民宿,晨光斜射到山顶,小楼还在暗处,红色的屋顶从树后露了出来,风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她停下来听,不是,不是文俊。
她转上大路,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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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2)
令语决定先到母亲家,十九年前母亲和父亲离婚,母亲一直住在小镇,没有搬走过。
令语坐在出租车上,远山青黛,近处是一块块翠绿的农田,有时一两个工厂的楼房和烟囱卡在山谷里,家乡山多地窄,工业没有发展起来,除了木头的老房子少了,代之以一排排三四层的砖楼,路上多了汽车,其它好像变化不大。
近乡情怯,离小镇越来越近,令语心思烦乱。
母亲是应了媒妁之言嫁给父亲的,据说父亲当时不愿意,但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同意了。母亲小学毕业,在当时算是受过教育了,成年了就在镇上的酱醋厂上班。母亲长的不漂亮,令语看过她年轻时候和父亲的合照,母亲方脸小眼, 大概头发硬,辫子撅在耳边,她的头靠向父亲,父亲白净皮肤,丹凤眼,微皱着眉。
父亲长相出众,师范毕业,在镇小学任教,写的一手好书法,大概觉得母亲配不上她,结婚后几年祖父母去世,没有长辈约束,父亲对母亲更加不耐烦。
令语记得那时候父亲在家经常冷着脸,哥哥是个男孩子,心大,和一帮顽童在外头每天玩到天黑才回来,父亲并不管束他。她在家乖乖的做作业看书。父亲仿佛看不到她和母亲,母亲饭做好了,他也来吃,吃了就进房间或者到学校去。
母亲心情不好,无处发泄,重手重脚的做家务,转头看到她在一旁,就有一股无名火上来,找个理由掐她一把,骂她一句。
她渐渐怕了母亲,但有时候母亲又会和颜悦色的待她。
有一天下雨,父亲下班到家,布鞋都湿了,裤腿上溅满黄泥。他照旧不说话,径直到房间里,母亲赶快到厨房烧姜茶,又端了热水进房间。令语坐在桌前写作业,家里老房子很小,她侧脸就能看到卧室里: 父亲坐在床边,母亲蹲下来,扶着他的脚,脱去鞋袜,给他泡脚,又细心的擦干了,给他套上干净的鞋子。母亲并不苗条,高壮个子,蹲在那里,佝着背,看不到小小的女儿在外面看着她。
那天从黄昏到睡觉前,母亲脸上都带着笑。
她那时大概刚上小学,心中好像没有触动,但是一直记得那一幕,印象鲜明的就连当时带着草木腥气的雨水味道还在鼻端。多年后读到一句: 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她猛然触动, 明白了母亲的那个背影,是一个女人软弱又坚强的奉献。
但是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有时候,邻居的阿姨奶奶们磕着瓜子,神秘的聚在一起唠叨。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叫住她:“哎,小雨,你爸妈有没有吵架?你要帮着你妈啊,她真不容易。”她睁大了眼睛看她们,不说话。有女人就会说:“你看这孩子的样子,又闷又倔。 淑珍就是这样,男人啦,还是喜欢那些媚人的狐狸精。”
到她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在的酱醋厂入不敷出,本地人不再排队到厂里打酱油买醋,小店里尽有来自各地的调味品。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母亲有时只扛了一桶醋回来。父亲轻蔑的看着,母亲涨红了脸,在家里不停的找事情做,在房前开了菜地,夏收的时候,挎着篮子去乡下捡稻穗,晒的又黑又红。
母亲几次拉她一起去捡稻穗。她不肯去,站在桌前写书法。父亲的书法全校有名,各种活动的标语都出自他的毛笔,令语很为之骄傲。 她找出父亲的书法帖子,每天写上几十张,刚开始学钟繇的字,半年就有模有样,老师评价她:长的不像父亲,但是有父亲的灵气。她只听进去后半截,加倍奋发。 写了好字就拿去给父亲看,父亲有时也夸上几句。
令语回想过去,她不知道她写书法多少是出自爱好,多少是为了讨好父亲。她也不知道:在父亲和母亲的夹缝里,谁更关心她的存在。 她忘不了有一次父亲带她去乡下亲戚家。她和几个孩子跑去村里的老祠堂玩,祠堂有两进院子,阴暗的角落里堆着红红绿绿的祭拜物品,旧柱础下冒出青草。孩子们飞跑,她东张西望,跟在后面,一刹不住脚,滑进了祠堂前村人洗衣淘米的水塘,水不很深,但是凉滑黑暗,她恐惧的哭喊,两个大孩子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费尽气力拉她上来,其余的孩子飞奔去告诉大人。等大人们赶来,她缩在祠堂门槛上冷的发抖,亲戚女眷们叽喳着去找衣服毛巾给她,她抬头在人群中看到父亲,他的眼睛里满是不耐和鄙夷,她再望进去,只看到自己笨拙粗糙的影子。
令语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父爱和母爱,离家多年,她不是当年的她,父母也不是当年的父母了。
到正午的时候,她走下出租车,阳光照在脸上,天蓝的发亮,远处小山上的白塔还在。她辨别着眼前的一排房子,想看出哪家是母亲的家。一个女人站在一家屋檐下,高大个子,花上衣,脸在阴影里,向她挥手。
令语快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