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容子 | 九曲河畔武夷山
总第13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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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起山清水秀的武夷山，总会想起碧如玉带、缠绕山间的九曲河。武夷山的故事很多，而我的心底一直藏着少年时的夏日故事。五十多年前，我跟随父亲在武夷山生活过一阵，在九曲河畔度过了难忘的暑期。
军队疗养院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山坳里，不远处有条河，河水绕着山峦拐了九道弯，名“九曲河”。我的新学校位于“五曲”之处，故名“五曲小学”，是疗养院自办的学校，学生多是疗养院干部职工的孩子，聘当地的民办教师任教。那时“文革”已在全国展开，虽然偏远的山区还未轰轰烈烈，但教书先生已不安心，惦记着要外出“大串联”。就这样，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上停停，不久停课了，提前放暑假。我们这些孩子基本“放羊”，不是三五成群到山里玩耍，就是三三两两到河里嬉戏。
大山里的孩子有自己的乐趣，我跟着他们走遍了疗养院周围的山野。那时为了节省木炭，每家每户的孩子都进山砍柴。我也得到一把柴刀，跟着其他孩子去砍柴。因为不懂“磨刀不误砍柴功”，我的柴刀很钝，加上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熟门熟路，害怕迷路，不敢走进深山老林，所以找不到干柴，只在山边路旁砍些细小嫩枝，砍得满手血泡也没砍下一根像样的木柴。潮湿的树枝拖回家烧火做饭，弄得满屋烟熏呛人，狼狈不堪。但我很快和其他孩子们混熟了，他们帮我磨快了柴刀，带我找到干柴，教我怎样砍柴。
在小伙伴们的指点下，我知道了哪条路通“天游峰”，哪条路通“一线天”；哪座山是“大王峰”，哪座山是“玉女峰”，哪个岩是“魔鬼岩”，哪块石是“铁板镜”。根据伙伴们的述说，我知道了武夷山的传说故事：相传很久以前，一位王子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相爱，但魔王施术破坏，把王子和姑娘变成了“大王峰”和“玉女峰”，自己变成“魔鬼岩”挡在两峰之间，阻挡有情人相见。后来神仙知道此事，就在“魔鬼岩”对面变出一块“铁板镜”，照着魔王无法再施魔术，让变为山峰的王子和姑娘通过“铁板镜”，可以相互看见镜中思念的对方。现在，关于武夷山旅游景点的介绍是怎样的版本，我不知晓，我所知道的传说是那个年代留给我的故事。
夏季的武夷山，竹叶青青，山花烂漫，云雀鸣叫，彩蝶飞舞。武夷山鸟类资源丰富，各色野鸡、山雀数不胜数，羽毛绚美，艳丽夺目。走进山林，耳闻鸟鸣，眼见彩蝶，经常追逐在蝴蝶后面，忘了砍柴。
九曲河是武夷山最美的风景，河水犹如碧绿细长的飘带绕过青山。中午时分，大人和孩子们蜂拥到河边，下河游泳。流动的河水清澈照人，给炎热的夏日带来清冽凉爽。会水的人一口气游到了河对岸，不会水的人也脱鞋到河里泡泡。河岸边奇峰怪石遍布，就在我们下河的对面，有一对大青石貌似巨龟，一块从河里冒出，宛如抬头上岸的“上水龟”， 另一块探向水面，好似伸脖下水的“下水龟”，自然天成，栩栩如生，实在妙不可言。如果乘坐竹筏游河，更是赏心悦目。
我第一次随父亲下水，见到水中游过漂亮的花水蛇，感到害怕。黑红黄斑纹一体的蛇身，在清澈的水中轻盈扭摆，曲动向前。我虽害怕，却觉得水蛇很美，那种别致的“妖美”至今难忘。父亲说水蛇无毒，你不伤它，它也不会伤你，不必紧张。我屏息静立水中，看着水蛇从身边游走，方敢轻轻迈步。可惜我水性不好，不敢过河，只好在河这边望着父亲向对岸游去。
武夷山的蛇类很多，除了水蛇，还有树蛇、草蛇等，有无毒蛇，也有剧毒蛇。毒蛇里有眼镜蛇、银环蛇等，有一种盘吊在树上的毒蛇，肤色如青竹翠绿，故名“竹叶青”。有时我和小伙伴走在山间林中，抬头突然看见眼前的树上蠕动着一条绿青青的蛇，会吓得大叫“竹叶青! 快逃！”
武夷山的竹子多种多样，最有名的竹子是“罗汉竹”，一圈圈的竹节，圆头圆脑，活像叠罗汉。这种竹子坚固结实，适做拐杖。此外，还有方竹，竹杆呈方形。紫竹，顾名思义，色紫，别具一格。武夷山的自然生态和自然资源丰富多彩。
跟着小伙伴们进山砍柴，走进山间，远远望见对面山峦起伏，悬崖峭壁间横卧着棺木，这就是当地的风俗“悬棺”。踩着一级级石阶向深山走去，山林寂静，竹青草绿，偶尔碰上一位扎着发髻、蓄着长须的道士迎面背柴而过，这才知道山中有庙，名“桃源”，隐居着几位道士，与世隔绝，自食其力。
武夷山的野生山茶稀少珍贵，著名的野生红茶“大红袍”，是特级“贡品”。从春到夏，茶期较长。采茶季节，疗养院工作人员轮流值班，抽出人力上山采茶。到了晒茶、烘茶时节，疗养院热闹得像炸开了锅。院子当中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茶叶笸箩，疗养院的女兵、家属妇女们当庭架锅烘炒茶叶。搓、揉、按、压、捻、翻，她们挥动着灵巧的双手，自制茶叶，来自各地的疗养员们聚在一旁观看，赞不绝口。
在武夷山度过了夏天，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革”的浪潮势不可挡地涌进了这个山坳，终于，寂静的山谷掀起了狂澜，武斗之风把平静的生活彻底粉碎。崇安县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造反派”成立了两个对立的组织，互相指责、漫骂，直至械斗、武打。有一天发生了可怕事情，事态严峻。有一派造反派抬来了一口黑棺材，里面躺着一个死人，双眼已被挖去。造反派头头说，自己组织的一名重要成员被对方暗害，挖去双眼，尸体丢到九曲河中。他们从河里捞起尸体，抬到部队大院里，要求部队“支左”、惩处对方凶手，如果部队组织不答应，他们就不走了。
棺材就摆在曾经烘烤茶叶的大院中间，造反派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父亲在办公室里和造反派代表谈判，午饭都没吃上。我既害怕，又担心，挤到人群中偷偷朝棺材里的死人瞅去。只见死者穿一身黑衣，两只空洞洞的眼窝里一圈红、一圈紫、一圈白、一圈黄，血肉模糊，十分可怕。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死人，在我年少的生命中，留下了惊魂不定、无法理解的人性泯灭的残忍记忆。
过了一天，经过部队人员的耐心劝说，造反派终于同意去找公安部门处理这桩案件。院子里的棺材总算被抬走了，但这段记忆一直在我脑中无法抹去。
夏天过后是秋天，秋风瑟瑟，秋景无声，霜叶红似二月花。
到了冬天，动物们躲进深山冬眠，武夷山披上银装。我在头天晚上用奶粉和白糖自制了“冰糕”，放在搪瓷碗里，端到走廊外露天的扶栏上。次日清早取来尝尝，哇，雪夜冻成的冰糕，好吃极了！
在武夷山度过春夏秋冬，我又随父亲离开武夷山回到省城。美丽的山峦留在了身后，武夷风景留在了记忆中。尽管在武夷山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它“曲曲山回转，峰峰水抱流”的美景，蕴含着“不钓鱼与鳖，专钓王与侯”的深厚历史文化氛围，经常在我心中涌现。
相传当年姜子牙就隐身武夷山中，在九曲河畔直钩垂钓以待文王，至今仍有太公“脚印”留在溪石之上。宋代的理学大师朱熹也曾在九曲河两岸游走，写就了流传千古的《九曲棹歌》。朱熹在此定居50年，著书70余部，创立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朱子理学思想体系。此外，婉约派大诗人柳永，出生于武夷山。李商隐、辛弃疾、陆游等骚人墨客，也都将自己的足迹留在了武夷山，将他们对大自然的赞美留给了武夷山。
离开武夷山后，我未曾再回去过，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想起武夷山。当年我年少无知，不知道关于武夷山的历史文化知识，远离武夷山之后，在成长的过程中读到以上史料，才真正理解这片山水的美丽。想起在武夷山美丽的山水中，曾经横卧着一口棺材，那里面躺着一具被挖去双眼的尸体……美与丑、正与邪、善与恶的巨大反差，至今震撼我的灵魂。这种反差，警示着今人不要忘记历史，不要让那种无政府主义状态的丑恶再次毁灭人间的美善。
春天之后，又一个夏日会很快到来。再次想起美丽的武夷山，不知为何，感到清凉了许多。
选自作者的散文集《守望家园》，部分内容于2018年7月25日发表于上海《 松江报》
容子，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外事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于1985年在《特区文学》发表日本中篇小说译文《破产制造者》等；1991年合著出版《中外文艺家及名作辞典》；2013年出版“母女诗歌集”《远方的梦》；2014年出版散文集《走出国门》（海外篇）、《守望家园》（国内篇）；2019年10月出版散文集《故乡在何方》。在多个报刊和新媒体上发表过散文、随笔、纪实文、短篇译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