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散文欣赏
柴春芽散文欣赏
德令哈
读诗的人,多年来对德令哈有着隐秘的渴慕,谁不曾想过荒凉的德令哈,不曾想过那被充盈着泪水的诗人所呼唤的姐姐。我幻想过我到达德令哈的无数种方式,无论在夜晚还是清晨,每每到达之后我都将带着心中难以救赎的悲戚。那茫茫戈壁滩,那冷寂的月光与光秃秃的山岗,以及一声声从夜空深处传来的鸟啸。只是我所料想到的许多种可能性,都在到达德令哈的夜幕中显得又轻又薄。
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忘记曾经在哪个城市,见过一个戴白色帽子的回族小男孩,他给人们端来一碗碗牛肉面,粗糙发红的手脸都在昭示他来自北方,来自西北。我跟他交谈,他浓重的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告知我他来自德令哈。德令哈。我瞬间想起呜咽在德令哈的诗人,他的坟墓上应该已经是青草离离,据说他的乡间父母也为了应对远道而来的诸多凭吊者,一首首地背会了他曾写下的诗歌。或许包括德令哈和那姐姐。
德令哈。到达之前先穿过的大片大片的草甸,正是青海最好的时光。后来太阳垂到地平面上,眼界里的一切镜像都成为剪影,那正类似于一盏灯迎着你的眼睛照过来,而在灯光和眼睛的中间,一些景致就那么显现出黑色的形态,你靠那黑色的轮廓,不断地分清:这里是一座寺庙,那里是帐篷,偶然阳光出现丁达尔效应的时候,从云层里发散出一缕一缕发散状的光芒,正是在那光芒里,扎成圆锥状的五彩经幡,在朔风中飘扬,彼时还有一些牛羊,在不远处的炊烟里,朝着我们这一车的远方人望,我甚至可以假想出它们带着轻微讶异和怜悯的神情。
最终在夜幕低垂时分抵达德令哈,站台上是鲜红鲜红的三个字,只有极少量的人从车里下来,拎着手袋匆匆走入夜色。远方几乎是黑魆魆的,若不是吹过的风带着高原上的空旷与清凉,人们无从感知这就是茫茫戈壁上的小城。我一直望着远方的茫茫夜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我曾想着跟一个姑娘彻夜在德令哈游荡,手中捧着诗人的诗,彼时街上应该所有的女人都带着姐姐的面容,她们面色赤红,那是烈风留下的痕迹,她们友善,她们戴着彩色的头巾,她们笑,走进夜色或者阳光,她们会回头,给你一个陌生人所能接受的最温暖的回顾。
然而我们没有走进德令哈,跟沿途几乎所有的站点一样,我们只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那个城市在黑夜中所能亮起的所有灯火,那应该是人们生活的三分之一,或者几万分之一。我无法透过黑夜将自己嵌入到他们的生活,那一夜我只是一个过客,站在德令哈的土地上,吹了一阵绵延万年的空荡荡的长风。此后我将去往下一个站台,忘记德令哈的清贫,空茫,以及诗人呜咽的连绵泪水。
修 行
蓝。刺透心灵的蓝。我在那耀眼的蓝色里眼睛发疼,不断涌出无情感的泪水。是在拉萨。天空紧挨着山峰,山巅在云上,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痒发疼。我惊异于这高原上的城市化,无论是游牧还是奴制,甚至农耕时代的旧事都离这里如此遥远。除了刺眼的蓝,这里跟我到过的几乎任何城市相仿。多年来从国土的东西南北之间行走,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带着相仿的面目,这让人感到一种内心里的疲倦,因为你无论走了几千里还是几万里,你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城市的模型,被复制的城市之殇。一样的夜晚的霓虹灯,一样的白日的喧闹,一样的面色木讷的人,一样的城市化的步履匆匆。
直至找到宿地,辗转寻到布达拉宫,在白色为主色调的巨大宫殿之下经过层层安检,顺着人群顺时针转经,我依旧都没体味到任何关于修行的味道。一个高原上的旅游城市所能带给我的视觉体验,除了宫殿,唯有喧闹的游人和看惯外来客的本地民众,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神伤的事情。后来我蹲在宫殿门口的小房子前,涂成金黄色的墙面折射出宗教气息,我靠着那墙壁,对着太阳的强光,看藏族的孩子在周围嬉闹,面前是布达拉宫广场,鸽子咕噜噜地叫着,有远方来的朝拜者,跪在宫门口,合十祈祷。
一位藏族妇人坐在正门,对每一个看似虔诚的外来客兜售她手腕上的各种饰品,都是藏式的白银饰物,带着常年磨就的圆润感与污泥,随着顾客的讨价还价,那些手镯的价格从两百元可以跌落至五十元,她还出租她面前用于磕等身长头的毡子,若要在布达拉宫的门口借她的毡子叩首,要付给她三十元。后来有些人买了几个饰物离开了,有些人磕了头,也有些藏民跟那妇女聊了几句藏语就离开。此后那女人从红色的衣服里拿出一枚鲜红的苹果,蹲在台阶上,对着我们笑笑,一点点地吃掉那枚苹果。
这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修行方式,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告知于我,真正的修行是不是要钻入多年不见人烟的山洞,是不是要在浴着恒河额头抹上尸灰在阳光里做苦行僧,是不是要夜夜守着长明灯念诵多年的经书,那些修行都遥远,而且失真。后来我们跟着人群转经,藏族民众的手中握着转经筒和佛珠,他们不停念经,神色宁静。我偶然回头,身后的藏族妇女正蹲在地上驱赶一只昆虫远离人行道,路人太多,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将那昆虫踩死。那妇人对我们笑,宁静祥和的表情,我于一瞬之间感受到修行的意味,一如她在那夕阳渐落的转经路上,一念救赎生灵,一念与人为善。
佛曰众生平等,生命从来没有高贵卑贱之分,当一个人以自以为的高级生灵的形态在世上奔走存活时,一株植物一只蝼蚁都有它所存在的价值,它们等同于世上所有的瞬息光明。就是在不久之后,我也听闻一个骑行川藏线的男孩告知我们,在他骑行的几千里路径上,他看见路上的藏人边磕等身长头边捡拾路上的昆虫,为避免它们被车轧死而将它们拿到安全的地方放生。我在幼年时曾经伤害过许多幼小生命,这让我在多年后终于内心有愧。
某一日清晨到了大昭寺广场,天色阴沉,浓云之下香火缭绕,大昭寺的钟声和香火气缭绕在半空,我无法再言语,站在空旷的地带望着匍匐一地的朝圣者。无有信仰的我无法感受他们对圣地顶礼膜拜时胸中如何坦荡安详,然而我却为他们的虔诚表情而折服。他们身下铺着脏旧的毯子,用绳子绑紧自己的双腿,不断地重复着单一的动作,起身——作揖——跪下——叩首——作揖——起身……如此反复循环,有藏族的姑娘合十静坐,闭眼念经,或许除了佛跟她自己,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知晓她的心事。然而她是卓玛还是央金,抑或是拉珍与白玛,那一刻也没人知晓。她只是合十闭眼静坐着,手中的白色佛珠随着她念经,小幅度地摇晃着。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佛的相貌,但是在那一刻,那姑娘的额前,仿佛就是佛。
几天之内,我们走了几座寺庙,从金碧辉煌的大昭寺,到色拉寺,几近废弃的木如寺,再到扎基寺,一座寺庙一座寺庙地走,寺庙内的转经筒的轴上滴着青稞磨成的暗色的油,手掌推动转经筒,它们就发着声响转动起来,一个挨着一个转动,金黄色的转经筒壁上有藏文真言的浮雕,在手心里激发出一波波的震颤。所谓眼耳鼻舌身意,宗教抑或信仰就一点一滴地浸润进人的心里。在寺庙里,脱帽之后可以走入大殿,那里有令人永远难忘的气息,那是藏香和油香以及不知名的庄重感所混合的味道,沉郁,浓重,让人在吸入那气息之后,明确地感到你所在的空气里,处处都带着佛的气息。佛像雕塑围坐一圈,中间点起长明灯,角落里有乳白色的酒水,那清甜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能饮一盏那筒中酒水,会让人清透并沉醉成什么样子。
修行,在走了数千数万里路之后,这依旧是个庞大而遥远的话题,静默与喧闹的夹缝中,有那么多默不作声的修行者,而伫立于闹市之中的,也不乏念经行走并且满面微笑的修行人。年轻的时候想磨砺内心的戾气,浮躁气,于是尝试过深夜的时候焚香打坐读经,在寂静的空房间习书法,或者在静默中一个人默默走很远很远的路,动辄几百里。几年后,你脸上的风沙与沧桑都在证明你已经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你当年对于世界的无归属感已然化为疏离感,也就是说,几年前你渴望与这个世界无限接近,渴望成为与世界相融合的那个人,而几年后,你却成为一个与世界渐行渐远的人,并且内心滋生出的疏离感让人跟这个世界越来越无法融合。因为当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间长过你和任何人同路的时间,你会发现,你与世界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简单,你不需要世界为你留下什么辉煌的路,你只要一条容身的小径就可以一个人一直走,不动声色,宠辱不惊。
柴春芽,作家、导演、摄影师。甘肃陇西县双泉人。曾任《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和《中国新闻周刊》摄影记者及凤凰网主笔,编剧并执导独立电影《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第3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2010年受邀成为大陆首批赴台常驻作家之一,在台湾出版小说《西藏红羊皮书》、《西藏流浪记》和《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大陆已出版《寂静玛尼歌》和《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现旅居日本奈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