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山
苏州的宁谧,总是会让天下慕名而来的旅客流连忘返。她的宁谧来自于文化的安详,别的地方,文化遗迹自然不少,但失之于苏州这温婉的汇聚,如雪的沉淀。不紧不慢的流水,映照的是历代苏州人的面容,他们没有关东汉子的凛冽豪情,也不会有那能震碎绵延黄土群山的陕北唱腔。这个城市的宁静如苏州人的心态,即使现在的她,依偎在浮华的上海之侧,也依旧幽若桃花,甘如春茶。
江南的文化造就了苏州,如果说杭州的明媚如十七八之少女,苏州则是牵着稚儿散步于青石巷里的风韵少妇。杭州永远那么无忧无虑,熏得连游人也醉而忘归,甚至于一个王朝都醉在了那里。苏州的媚是需要游客轻轻品砸的,她的味道,如碧螺春,甜润的感觉要在放下香杯后细细回味。正如你看到,少妇用香帕擦去自己和孩子额头的汗水时,你能读出了她那区别于少女的高贵沧桑与成熟。
我想,这是杭州和苏州的区别。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甘于宁谧的沉淀,和淡泊的心态,才使古代苏州的文化厚重度要稍高于杭州。如果用世俗的标准来看,那么苏州千年来所出的状元数量,便已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事实。
二
即使如此,我们对苏州状元也只留存于一个遥远的想象,这种印象可能来自戏曲可能来自影视,锦袍带缨飘,大马赴琼林。唐朝以至明清,苏州出了六十位状元,我一直曾想考证下,苏州第一位状元,他会是谁,是苏州哪里人?要知道,状元里的第一位,那定是有着里程碑的意义,这好似为国争光的体育健儿,首开祖国金牌之门一般。很是巧合,在我读到故乡县志之前,我并不知道,苏州第一位状元,居然就出在我的故乡,他便是河阳山下的唐代才子陆器。
在当今这样一个状元泛滥的时代,我不禁感受到了苏州古代状元们的落寞。现代国人把高考比作古代之殿试,那么每个市,每个省都会有他们所谓的“状元”,我听到这些夸张的类比时,都会付之一笑。这也许是急功近利的现代人,走入的误区,所谓状元者,国之第一名也。县市,即使省之第一,也不过是解元,何谈国之第一者状元?我们所知道的苏州才子唐伯虎,终其一身,也不过一解元而已,醉眠老死于桃花树下,纵然是因为运命不达,受累于科场旧弊。不过,也恰恰说明,才高如唐寅者,仅亦得一解元称号,当今县市乃至省之第一者,又如何算得状元。看来,面对历史,我们还是谦虚为好。
那么,我确实有必要,去故乡张家港城南的河阳山,踏访一下状元陆器,给我们留下的些许陈迹了。河阳山还有别名,因此山曾有甘泉涌出,清流延泽数百年不息,故泉作凤凰泉,山为凤凰山。在诗人镇长陈中海先生盛情邀请之下,我算是第一次见识了苍翠幽静的河阳山麓和状元陆器的凤凰故里。
山借泉名,镇因山名。凤凰镇,作为江南千年名镇,在状元陆器出现之前,就已是文明开化之地,这里的山歌婉转悠扬。早在《诗经》出现之前,凤凰,也就是河阳山地区的白云青麓间,就飘荡过劳动者朴实的天籁高唱。河阳山歌里最著名的《斫竹歌》,现在已经将中国诗歌史与音乐史改写。专家学者们把发现北京的周口店与发现河阳山《斫竹歌》的文化历史价值,相提而论。北京周口店的文化是史前封存的固定文化标本,而河阳山歌则是一种代代留传如桃花芳香般的非物质遗产,这种遗产不是标本,而是生命。
陆器中状元的年月是唐朝的开成五年。少年时代,他在凤凰山苦读诗书时,我想他耳边也会时常飘来这纯朴的歌声。在劳动者的艰辛里,读书人是最容易顿悟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冲动,我想历代书生都会有,但坚持的很少,而不懈努力,能从乡里考到省里,再殿试于天子门前的书生,寥寥无几。陆器在唐人之中出类拔萃,我相信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凤凰夏秋多桃,春天桃花一片,灿然连云。相传仙界的玉皇以及皇母曾来过这里,采摘芳桃之余,发现人间竟有如此佳境,应降赐一两位文曲星,才不负造化之功伟。也许陆器正是这样一位遗落人间的文曲星,当然这种推断,似乎仅可以放之于浪漫小说而已。
不过可以肯定,陆器春天到达长安赴考,前年的夏秋季节就该作别故乡,负笈千里的书生行囊里,定有故乡这甘甜可口的水蜜芳桃吧。
游子到哪,都不会忘记捎带上故乡的深情,他在长安潇洒挥毫、成竹落笔之际,眼里当是这一片江南山麓与悠悠桃林。
陆器搁笔沉思,他知道,这一试,已无愧于江南桑梓。
三
稍熟悉中国科举史,我们可以知道,“状元”一词,并不是一早就有。比如唐高祖武德五年,中国举行了历史上第一场科举考试,共取进士四人。中国也从此,迈上了历代朝廷招纳民间才士的慢慢征途。可这个时候的科举全国第一名还不叫状元,状元称号,始于武则天天授元年。这位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女性皇帝,倒是个相当爱才之人,她刚废唐而立周,必然求贤若渴,于是首科取士十六人,并亲自在洛成殿策试天下考生。当时,主考官要用奏状向武则天报其等第名次,位于奏状第一位的,便被叫做状元。
陆器在考上状元之前的读书旧迹,没有漫漶,仍可寻及。凤凰山上,有一座名叫永庆的寺庙,建于东吴赤乌年间,南朝时期由于朝廷倡佛,寺庙规模也逐渐扩大,杜牧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永庆也该算是那约数四百八十之一。寺庙里香火旺盛,千年以来都未衰落,江南百姓一直信奉佛教,众多寺庙即使历代毁于战乱或者年久失修,也都在昌盛之时修葺完好。作为当地名寺,东渡扶桑的鉴真和尚,第六次离开唐朝国土时,最后所停留的寺庙就是这座永庆寺。也就是在这里,鉴真静静地、完整地回顾了自己毕生所学的佛教律宗学识,东渡成功后,将之布散于整个岛国东瀛。
不过,鉴真来凤凰时,陆状元还未出生,陆器整整比鉴真晚了九十多年。永庆寺的藏经楼文昌阁,到是一直留存着,涵养了代代学人,陆器儿时就时常来这里钻研各类诗文。在唐代,并不是所有学子都有陆器这种天时地利的环境。你看,凤凰山下那丰饶养人的江南水土,生长蛮荒地区的他们,也许毕生也未能享有见到过,而永庆寺代代相传的文昌阁藏书,似乎就已在等着后世贤才的到来。佛等有缘人,缘到时,自然有人叩此门。陆器的轻叩寺门,叩出的是苏州的状元之门,一道文曲天光从凤凰山麓直逼长安。
凤凰山上有一方青石,此石久负盛名,为陆器当年的读书台。台旁绿丛无数,这些苍翠的草木,比起见证千百年来沧桑班驳的读书台,真可谓后生晚辈。读书台上显然已寻不到陆器当年读书的声音,但仍阻挡不住无数墨客对此石台的敬意,坚如磐石的意志,也许,这正是一切成就大事业的因素。你看,明代文人邹武,来到这里时,意气奋发,从陆器当年的读书台上,他读出了青云之志:
松窗萝幔傍岩开,
山鬼时闻夜诵来。
旧日风光几消歇,
青云犹绕读书台。
——《陆状元读书台》
诗里的山鬼用的是屈原笔下的典故,所指当然为美人,书中自有颜如玉,确可信之不假,陆状元的妻子也正是在凤凰山读书时所结识,终一生而不弃。我们从中国古代那些贤达的仕子身上来看,功名虽然显耀荣尚,但它却总是风光一时,倏又逝如昙花,让后人不得不扼腕长叹。在邹武来到之前的元朝,大诗人杨维桢也曾拜谒过此山,他这样怜惜那位,凤凰般远翔不复返的前朝状元才子陆器:
河阳山色画图开,绝壑悬崖亦壮哉。
华表不闻仙鹤语,醴泉曾引凤凰来。
玉鱼金碗皆黄土,石兽丰碑长绿苔。
独有桓桓邱陇在,秀峰相对读书台。
——《游秀峰吊陆状元 》
在短暂空间里,可以把握的是一时的利禄功名,不可抗拒的却是那洪流般的时间,这可能正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实质。状元陆器,已是后世学子,特别是贫寒学子膜拜的榜样。但从诗人杨维桢洒脱的哲学层面讲,这些名利到又可抛开一边。这也许是凤凰山上,同时有进取象征的读书台和皈依象征的寺庙存在的原因,芸芸众生,都会在这里寻找到他们的归宿。
你看,陆器意气奋发时,从读书台走出,走在长安仕途之上,兼济天下百姓,年老时则归隐故乡,结庐于河阳山东麓,伴随他的,又是少年时永庆寺的晨钟暮鼓。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轮回,从起点到终点,也许还是在原地,只是一个点,但已然意义不同。像陆器一样,他已完成了儒家境界的所有安黎元、济苍生的命题,最后,他可以平静地皈依到佛教之侧,以享晚年。
这时的暮鼓晨钟,会比他少年任何时候都安静。
四
故乡陆状元近乎完美的人生轨迹,几乎是所有中国历代命运不济的书生,所艳羡和梦寐以求的。多少书生皓首穷经,一腔凌云壮志,最后颓落成长长叹息,如虹霓一样瞬间消潜于辽阔长河。他们多是借酒消愁,多是郁郁终生,什么都有。吴敬梓笔下的范进,中个小小举人,就已疯癫不已,若殿试第一,状元及第,那真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中国历代的书生,在社会底层,被压抑地确实很苦,因为魏晋以来,官员大多从各地豪门权贵子弟里选拔。相反,倒是那个据说很荒淫无耻的隋炀帝,非常怜悯劳苦苍生,给后世提供了科举的选才方式。到了唐代科举制度算是渐渐完备,苏州陆状元,应算是首批受惠者之一吧。不过这千年沉重的科举制度,最后也以隔江对岸南通状元张謇,作为其生命的句号。若是晴天,站立在这凤凰状元山顶,也许能看到长江对面张謇的故乡。
凤凰依然,大江无限,我的故乡先贤陆器,已没有机会看到这些。